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她,原来她和传言中很不一样。传言她妖媚惑主,以色侍人,跟母仪天下体恤万民的皇后娘娘,是截然相反的女人。可她眉宇之间看不出心机和奸邪,甚至那倔强的眼神,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符,竟然有几分少年意气。庆王笑了笑,拱手虚虚地朝天晃了两下,道:“贵妃娘娘说得很对,微臣不可否认。富贵荣华,除了老天爷眷顾,自是应该感谢万岁爷的赏赐。”
“所以,这十六年来,你过得如此心安理得?”
她神情微怒,拧起了眉头。庆王转头看向天际,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跟她纠缠太多。潘灵宝却不依不饶,继续道:“我是弱女子,被困中宫,脱身不得,徒有一颗替他报仇的心,却无力施展。王爷却是不同,你交友广泛,手握重兵,广阔天地任你施展。你却弃他不顾,那么轻易就割舍掉兄弟之情。”
她用力瞪他,轻扬唇角,戏谑道:“日后下得黄泉再见他时,不知庆王殿下,又当以什么样的脸面,面对他呢?”
“你这妇人,神神道道说些旧事,到底意欲何为?”
庆王终于恼了,一甩衣袖,厉声指责。“意欲何为?”
潘灵宝苦笑,“求你帮我!”
庆王似乎猜到什么,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潘灵宝见激将法已经起到作用,马上矮下声气,换上一副哀求的口吻:“我乃一弱女子,头脑简单,见识浅薄,只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念头藏在心里许久了,有生之年必要报仇雪恨的。只是对方身份特殊,身居高位,关乎天下苍生。我只怕自己一时疏忽,惹下大乱,涂炭生灵,连累的无辜之人,若是那样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潘灵宝活到三十多岁,性子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一根筋,恋爱脑,对曾经走进她心里那个男人,始终无法忘掉。她想委托庆王善后,稳定朝局。那样的话,她便可大展拳脚,后顾无忧了。她仰脸望着庆王,期待着能从他嘴里听到安心的话。可那个男人,如顽石一样,冷冷拒绝:“我与娘娘并非同路,恕我不能从命。”
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原以为她像自己一样,这十六年来只是卧薪尝胆,始终怀揣着复仇的决心。没想到却高估这个男人。原来他早就背信弃义,折腰于荣华富贵了。秋风吹起潘灵宝的裙摆,一袭素白,翩然欲仙,她像一只展翅的蝶,与这浊浊俗世格格不入。宝珠上前唤了她一声,潘灵宝方才回神。“贵妃娘娘,庆王殿下拉拢不过来,咱们怎么办呀?”
宝珠满脸担忧。潘灵宝却笑了起来,扭头看一眼宝珠,道:“难道没人帮忙,这仇就不报了吗?”
她咬了咬牙,像是自问自答:“满朝文武,换了一茬又一茬,许多人再也记不起他了。别人不记得不要紧,我却不能忘记。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雄才伟略,胸怀天下,至真至纯。他那么的好人,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她暗暗握了握拳,在心里发誓:这条路就算难如上青天,那又能怎样,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变她报仇的决心。治理朝政,胸怀万民,保天下百姓平安和乐,那是别人该关心的事儿。她潘灵宝人生即将到达终点,目标只剩一个,那就是报仇。秋风吹着她单薄的身子,皮肤冰冷。可她胸中热血沸腾,复仇的火焰在燃烧。只要报了仇,大约就可以在黄泉路上再见到他了。这么一想,她心中又生出许多期待。她把掌心贴在脸颊暖了暖,被冻僵的皮肤,传过来一丝暖意,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勤政殿的太监过来寻她了,脚步匆匆往这边赶。潘灵宝深吸一口气,笑着冲宝珠说道:“走吧,咱们去瞧瞧万岁爷。大约瞧一次少一次,这辈子也不剩什么了。”
她笑容决绝,看得宝珠心头发颤。主仆两人随着小太监,进了勤政殿。潘灵宝冲把门的小太监嘘了声,把人屏退,亲手撩帘往里瞧。后殿空荡荡,只剩皇帝一人。他此时靠在榻上,手背搭在额头上,正闭目养神。潘灵宝蹑手蹑脚走进去,默默坐到了塌边上,不言不语,就那么静静望着他。十六年时间不算短,把偏执的年轻人,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潘灵宝从没细看过他,今日沉默着打量了几眼,只觉得他脸色蜡黄,皮肤松弛,衰败得像个垂暮的老者。如果没记错的话,三位皇子之中,属他最小。岁月不饶人,彻底改变了人的样貌。或许她的目光过于炙热,让他察觉出了什么,皇帝缓缓睁开了眼睛。紧锁的眉头突然展开,他伸手过来牵潘灵宝的手,柔声道:“你怎么来了?”
十六年如一日,他跟潘灵宝说话,始终温柔。潘灵宝冷着脸,故意拿乔:“万岁爷命我过来探望,臣妾依言来了,您却不喜,难道来的不是时候?那臣妾不如告退好了。”
她作势起身要走,皇帝慌得坐直身子,伸臂拦腰抱住了她。两只胳膊环在她的腰间,耍赖般晃了晃,囔着鼻子含糊不清道:“既然来了,那就留下,正好陪朕一起用午膳。”
潘灵宝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身子,却是一言未发。皇帝把脸埋在她的衣裙里,用力嗅了嗅,喃喃唤着“灵宝,灵宝……”像个小孩子一样。“你这是做什么,我的耳朵又不聋。”
潘灵宝推了推他。皇帝抱得更紧了,“朕就是喜欢你,想叫你的名字。”
他仰脸看着潘灵宝,一脸坏笑,耍赖似的拉着她的手晃啊晃。潘灵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皇帝一脸欣喜,拉着她重又按坐在龙榻边。他说:“灵宝,你能过来看我,我打心眼里高兴。只要你对我笑一下,我就觉得这些年的真心没有错付。你终于被我打动了,心里开始有我了,对不对?”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把人带进怀里,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手,一边喃喃自语。“咱们若是能生一个儿子,将来把皇位传于他,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那多好呀。”
潘灵宝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假装生气,背对着他道:“万岁爷为何一见我,便总是想那种事儿,你总是这般羞辱我。”
“我想你,怎会是羞辱你呢?我心里念着你,你应该高兴才对。”
皇帝把她拉过来,迫使她看着自己,含笑问:“今日丹药可曾带来?”
潘灵宝在他注视的目光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快些给我。”
皇帝像是被打了鸡血,迫不及待一把夺过,倒出一手窝的丹药,数也没数,仰脖全部倒进了嘴里。噎得他直翻白眼。潘灵宝忙递了杯水过去。皇帝用水把丹药全部顺下去之后,唇角水珠尚来不及擦掉,气喘吁吁望向潘灵宝。那双混沌的眼睛,重又染上了神采。刚才还是垂暮老者,此时褪去暮色,眉眼之间竟然焕发出少年郎的炯炯生气。一条虫,瞬间变成了一条龙。潘灵宝假意要躲,被他一把拉回去,按在了龙榻上。嬉笑声传了出来,太监们见怪不怪,纷纷退出大殿,聚集在廊下。慈元宫的大太监郭籁,脚步匆匆赶了过来。守门太监迎上去,冲郭籁摆手:“郭公公请回吧,万岁爷这会子忙着呢。”
郭籁不知内情,擦了擦额头的汗,诧异道:“可是跟臣工们在议事,不打紧我在外头等着,等主子爷得了空,我再进去回禀。”
景德宫的修建工程,是在韦国舅的主持之下进行的。贪墨银两,中饱私囊,自然是少不了的。刚才在御前被人揭了老底,难免害怕因此惹火上身。这头他刚出了勤政殿,便差人赶去给皇后送信。韦皇后沉不住气,自是要在御前,替自己的亲哥哥辩解一番的。她命御膳房准备了好多皇帝爱吃的菜,命人一会儿送过来。这是一道鸿门宴,郭籁便是跑腿过来打前哨的。谁知,他话音未落,那边守门太监都捂着嘴笑起来。“笑什么?”
郭籁不解。守门太监:“郭公公猜错了,眼下跟万岁爷在一起的,可不是什么臣工。而是……”那人用手掩着嘴巴,凑到郭籁耳朵边,低声道:“……而是潘贵妃。”
他不停眨巴眼睛,后面的话不言自喻。皇帝跟潘贵妃在一起能做什么,阖宫的太监虽然谁都没体会过,可都知道。裤裆里没东西的人,对那种事儿尤其敏感。郭籁啊了一声,有些意外,却又心头焦躁。终究晚了一步,被人抢了先。鸿门宴与枕边风,哪个更有用,自是不用说了。他搓了搓手,知道在此处等着也是毫无用处,咬牙跺脚转头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