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下马,跟随郭籁走进宫门。平常早朝的时候,从朱雀门往勤政殿那条路,十步一个小太监,二十步一名金吾卫,灯火通明,前路煌煌。今日却漆黑一片,只燃着几处灯笼,如荒野之中的点点星火,越发衬托出几分诡异。庆王暗中整理了一下衣裳,伸手探了下朝服下的软甲。以防万一,有备无患。他深吸了一口气,随着郭籁走在汉白玉的甬道上。勤政殿就在眼前,直着走便可到达。可郭籁却扭身拐向右侧的长廊。庆王顿住脚步,明知故问道:“郭公公,咱们不去勤政殿吗?”
郭籁回身讳莫如深望他一眼,催促道:“皇后娘娘召您觐见,咱们自然得去慈元宫。”
“万岁爷,他……还好吗?”
庆王假装无意攀谈。郭籁嗯了声,支支吾吾没有细说。庆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顺着长廊一路进了慈元宫。正殿内,韦皇后高坐在榻上,正等得心焦,听到值守太监回禀,忙垂首擦了擦眼角,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庆王走上前,拱手长揖,高声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赐座。”
郭籁忙把庆王让到圈椅上坐好,又命人奉了茶水,方才却步退到一旁。韦皇后抬头看了过来,脸上挂着泪,哀不自胜道:“殿下,天塌了呀。”
庆王假装不知情,诧异道:“娘娘何出此言?”
韦皇后抿了抿唇,偷瞄庆王一眼,方道:“昨夜二更时分,万岁爷突发重病,昏迷不醒,到现在还没醒来的迹象。”
“啊~~”庆王假装意外,惊呼道,“这可如何是好?太医是否诊断出病因,有没有开方煎药?”
韦皇后:“太医们初步诊断乃是中毒所致。”
庆王:“中毒?何人胆大包天,竟敢给万岁爷下毒?”
韦皇后:“初步指证,就是潘氏所为。本宫已经把她和凤栖宫的奴才们全部拿下,投入天牢,回头命人好好审讯,不怕那贱人不说实情。”
庆王抬眸望向韦皇后,眸色深深,并未揭穿。若没有福全那番话,说不定就信了韦皇后的妄断。可现在,她说得越多,反而越暴露了自己。庆王岔开话题,问道:“最要紧的是万岁爷,他现在怎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
“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调到了勤政殿候着,正全力医治,一有消息便会过来通禀。我本想也在现场守着的,奈何只是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实在是怕得很。他们嫌我在勤政殿碍事,把我撵了回来。”
说得多么柔弱无辜,实则句句为自己脱罪。庆王拱手:“辛苦娘娘费心费力,臣乃男子,又是万岁爷的同胞骨肉,责无旁贷,应该守在龙榻旁侍疾。”
庆王说着,这就准备告辞,不料被韦皇后拦了下来。“王爷留步,本宫有要事与你商议。”
绕来绕去,终于要切入正题了。“娘娘但说无妨。”
“本宫自然是希望万岁爷龙体康健,重铸雄风的。只是眼下情况不容乐观,江山不可一日无主,咱们得尽快选一个宗亲子弟入宫,随时准备继承大统才行啊。”
庆王心头一颤。之前韦皇后三翻四次找他商议过,都被他含糊敷衍过去了。今天怕是再没理由躲了。并非庆王拿乔,实在是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们,重蹈自己当年的老路。亲如骨肉的兄弟,最后反目成仇,争得你死我活,想起来都让他遍体生寒。可身为皇室宗亲,却又身不由己,命运半点不由人。庆王暗中深呼吸了几次,待心中烦绪平稳,方才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属意谁家?”
“这等要事,妇道人家哪有置喙的余地。万岁爷昏迷之前,曾提到两个人选。”
“敢问是哪两个?”
庆王心头疑云丛生。韦皇后擦了擦眼角,把帕子放下,正色看了过来:“一个是你府上的嫡长子;另一个是忠勤伯家的独子。”
忠勤伯?庆王拧起了眉头。初听这个名字,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是谁,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起那个瘦弱憔悴,颤颤巍巍,仿佛马上就要死去的男人。忠勤伯乃是皇家远房宗亲,四十年前,他的祖父随先帝御驾亲征,立下战功,被封忠勤伯。本该衣食无忧,尽享富贵,谁知二十年前,府上意外遭逢大火。因起火在夜里,府上亲眷死伤过半。从那以后,那一门便一蹶不振,死的死,伤的伤,只留下一个被火灾毁容的儿子,勉强承袭了爵位。这位伯爷在那场火灾中,被烧坏了身子,其后性情大变,抗拒见人。一家三口靠祖上留下的那点田产艰难度日。只有爵位,并无官职,忠勤伯这人在朝中,就像是透明的一般。也难怪庆王需要想上好一会儿,方才能想起是谁。虽没有打过交道,也曾听人提起过,忠勤伯家的独子,性子冷漠,行事古怪,从不与人交往。这样别扭的性格,如何让百官臣服,如何服众,如何统领朝政,如何震慑四方?用脚指头想一想也该知道,那个孩子并不适合。韦皇后故意提及,又是何居心?庆王猜不透。韦皇后仿佛看出他心里的疑惑,道:“忠勤伯与夫人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却怀了让儿子平步青云的决心。在听到万岁爷提的要求后,欣然答应,只说愿意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他的独子,承担一切。”
庆王听出一丝端倪,追问道:“万岁爷提的什么要求?以前怎地从未听说过?”
韦皇后叹了口气,笑得颇有深意:“万岁爷行事周密,他老人家的要求,虽然听着吓人,细琢磨也该明白,都是为了朝廷着想。”
“到底什么要求?”
“去父母兄弟,只留一子。”
庆王保养得宜的那张脸,瞬间变得刷白,喃喃重复:“何为‘去父母兄弟,只留一子’?”
韦皇后眼神从他脸上挪开,轻飘飘道:“就是字面意思。万岁爷也是为了朝廷好,避免兄弟阋墙,皇权旁落。”
什么狗屁逻辑,兄弟阋墙,皇权旁落,分明是他胜之不武,心理阴暗。自己生不出儿子,便要抢别人的儿子,还要把人家的父母兄弟杀掉。这种行为跟土匪有什么不同?土匪还有侠义之心,可眼前这个毒妇,分明如蛇蝎一般。庆王气得变了脸色,咬唇沉默着。韦皇后却暗含笑意,探身问他:“庆王殿下意下如何?你若能答应这一条,我们定然亏待不了你的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