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相院内,永寿公主坐在前厅,目送着姚云熙和宋星桥离开。她定定望着前方出神,身后一阵清浅的脚步声靠近。那名异域女子站到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见云熙离开的背影。“她便是你那个所谓的姐姐?”
永寿公主点了点头,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轻声问:“我跟她长得像吗?”
那女子眨了眨眼,点头道:“眉眼之间,是有几分相似。你们的样貌,都随了潘太妃。当年在一众后宫嫔妃中,潘太妃她一骑绝尘,艳压群芳,难怪盛宠常年不衰。”
“裴珠儿!”
永寿公主脸色沉了下来,厉声道:“不是警告过你,不许再提了嘛。”
被她的厉色吓了一跳,裴珠儿吐了吐舌头,紧抿薄唇,含含糊糊道:“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说着话,嬉皮笑脸凑上来,坐到永寿公主身旁,亲昵的挽住了她的胳膊。裴珠儿乃是回纥西迁残部中,一位贵族少女。她的外祖母,就是当年和亲到回纥的宁国公主。在裴珠儿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回京探亲,便把她带在身边。因此,她和永寿很小便相识,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这些年更是书信往来,从未断过联系。永寿公主下嫁丁家二公子,人还没到凉州,书信已经递到了裴珠儿的手上。她满心焦躁,急匆匆赶来汇合。回纥四分五裂之后,裴珠儿和哥哥裴力罗,率领族内人一路往西,流浪了很久,终于安定在了宗隆山下。永寿信中提到,需要他们帮忙,兄妹俩没有半分犹豫,便赶了过来。眼下只等永寿一句话。裴珠儿偏头望她,再次问道:“寿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永寿公主点点头。“为了这个女子,如此大费周章,你真的觉得值得吗?”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嘛。我与她,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亡我必亡。若留她活命,说不定日后相互帮衬,能把韦氏斗倒。”
永寿公主目光灼灼望过来,小声道:“她身边那个宋书生,倒是可堪一用,日后出谋划策,可担大任。”
裴珠儿笑起来,撞一下她的胳膊,取笑道:“真的是惜才嘛?难道不是看他长得好?”
一句话,问得永寿公主红了脸。想起刚才宋星桥看她的眼神,莫名觉得胸口又不由自主怦怦跳了起来。一边在心里安慰,他那么看自己,大约是觉得自己跟姚云熙眉目之间有几分相像,并没别的意思。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份心惊肉跳的感觉,私密中又夹杂着几分冲动。总之,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觉得这感觉莫名上头,让人欲罢不能。永寿公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褪去滚烫,又问裴珠儿道:“你对她什么印象?”
裴珠儿嘟着嘴,拧眉想了会儿,道:“我都没同她说上一句话,自然也谈不上喜欢。只是看她乖乖巧巧的一个人,秀美如竹,不争不抢,不卑不亢。我对她并不讨厌。”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那就是:若是她活在京中,从小便能相识的话,大约她们也可以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可是,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她明明也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却流落在这西凉之地,宝珠蒙尘一样,埋葬了这么多年。身份一朝揭露,便要被追杀,不得不面临生死抉择。裴珠儿对云熙,喜欢之余,还有怜悯和同情。两个女孩同时沉默着。有风刮进来,在窗户缝隙中发出呜咽的巨大鸣音。永寿公主突然想起了她的母妃。在那个逼仄不见天日的牢里,她的母妃从一朵娇艳的花朵,迅速枯萎,变得老态龙钟。她说:“这世上一母同胞的缘分本就难得,你若留她一条生路,日后她若得了势,必定还你一条康庄坦途。她父亲就是那样爽利无私的性子,她自然也不会差。这辈子我无缘见她,说来真是遗憾,若你有机会见她,务必与她相认,与她亲近。你们姐妹一定要相帮相扶。血缘至亲,如何也割舍不断,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你们姐妹若是和睦,我纵然是死,也能含笑九泉了。”
母妃虽然没见过她,对她的爱,竟比对长在她身边的自己,还要深沉。嫉妒、难过,又有几分难以割舍,心中情感复杂多变,在她每一次见到姚云熙时,都会矛盾万千。就在刚才,宋书生望着自己的眼睛,刹那晃神。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忽的一下从她心头闪过,竟然让她心底某一处柔软的地方,微微发疼。裴珠儿突然道:“永寿,就这样下去也很好,没有宫中禁忌,咱们在西凉之地,畅意活着,再不惦记什么江山、权势、财富,只这么没有目的,恣意地活着。那样不好吗?”
这世上的路有千万条,究其原因,便是因为人各有志,目的不同,看法不同,才会生出无数条路,帮助人们直达彼岸。永寿公主现在的目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报仇。她一定要把韦氏赶下台,当众揭穿她的虚伪嘴脸,还朝中一个朗朗乾坤。她突然坐直了身子,俯身抻了抻膝头的裙褶,漫不经心的口气,道:“珠儿,我现在已经无路可走,唯有搏一搏,方才有胜算。”
裴珠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却还是不死心地又劝:“这一步走出去,既惊又险,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说不准以后还会青史留恶名,你果真想好了吗?”
永寿公主抬头双目盈盈望着她,神情很是笃定。“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可我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不若再等一等,万一事情出现转机,你便可以脱困。”
“那个老妖婆不死,我便没有脱困之机。”
“既如此,她那么老了,总是熬不过你的。”
珠儿说笑。“她一把年纪,我却还年轻,难道我大好的年华,都要耗费在跟她的争斗上吗?”
永寿公主很不服气,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这西北荒凉之地,远离京城,天寒地冻,就这么苦熬着等死吗?”
她摩挲着自己的双臂,明明身在室内,炭盆里燃着银霜炭,却还是觉得冰冷刺骨,那些寒气像是韦氏的兵卒,一直往她骨头缝里钻。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凉州,是她憎恨的地方。可是,落难如此,她无处可去,只能委曲求全偏安一隅,就如在深渊里仰望星空,等待黎明刺穿黑暗那一刻的到来。她暗自握了握拳,她始终坚信,那一天终究会来的。她心里的悲凉与孤傲,裴珠儿并不能感同身受。她坐到永寿公主身旁的榻上,轻轻的往她身上靠了靠,淡淡道:“我觉得凉州甚好,虽不如京中繁华,虽贫寒却远离勾心斗角,让人心里踏实。”
“裴珠儿啊裴珠儿,你怎么到现在还这么天真”,永寿公主抬手在异域女孩眉心轻轻点了一下,嗔怪道:“咱们这样的身份,避世万里,就是躲到西天,自有人寻上门来。那老妖婆让我到凉州,亲自处决了姚云熙,若我不得手,她便会派人过来亲自动手。到时候我们两个谁也逃不脱。”
永寿公主没有提及,韦氏还给她定下了半年之期。若来年春天再不成功,她便要派出武功高手过来。永寿公主不敢耽误,有些计划,必须得提前才行。她问:“你哥哥力罗兄长那边,可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裴珠儿用力点头,“这一次,他若可以说服丁将军,两厢里联手,自然不在话下。”
丁惟继不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裴力罗能否说服他,结果未知,实在让永寿公主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