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颐景先去了城门口。车马往来,络绎不绝。这样的生死大事没有落在谁头上,日子依旧和乐如常。他把当值目睹整个过程的衙差们全部叫来,简单问询之后,得出结论。过程跟丹娘夫人诉说的一般无二,麻九为求让妻子脱身,甘愿举手投降。他没有任何反抗,便被歹人塞进马车里带走了。具体去了哪里,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城西。丁颐景眉头紧锁,转身朝西望了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凉州城西五十里,是群山连绵的荒野之地。穿过群山再往西,便进入一片不毛之地。广袤无垠,荒漠连天,连野兽都鲜少出没。用兵油子们的话来说,那地方没有一丝人气,进入之后,全凭祖宗十八代的庇护,方能够活着走出来。九死一生,可谓艰险。有胆大者曾擅自闯入,不过行了几里地,便被吓得退了回来,从此连提起都战战兢兢。据说地上白骨丛生,头顶秃鹫盘旋,四周死寂一片,人如置身黄泉路上一般。此后那地方的鬼神之说,越传越邪乎,人称“黄泉路引”。又因为地处两国交界,属于无人管辖的地带。越发成了劫财越货,杀人埋尸,不法之地的首选。丁颐景心头预感不妙,忙吩咐一队人马沿途仔细寻找,但凡发现可疑之处,即刻回禀。他这头刚吩咐完,许大人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不知丁公子在,真是失礼。”
许易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下车,人还未走近,已经开始拱手行礼。丁颐景忙回礼寒暄。许易道:“查案之事,不妨交给底下人去做。许某有事想与大公子商议,能否借一步说话。”
丁颐景诧异看许易,见老头子谦卑和善,笑得无害,忙道:“许大人安排便是,丁某悉听尊便。”
得了他的允许,许易忙命人泡茶待客,亲自引着丁颐景登上了城楼。城门之上,左右搭建了两座角楼,高约数丈。战乱的时候用以瞭望御敌,安稳之年则供守城士兵们休憩。守城卫官把人让进去,奉上茶点,便被许易给屏退了出去。房门一关,屋内只余二人,丁颐景暗自料到许易接下来的话,必定不简单。他翘起二郎腿,又摆出那副吊儿郎当的贵公子派头,端起茶盏抿上一口,漫不经心道:“许大人有什么话直说无妨,何必如此客套。”
许易嘿嘿一笑,试探道:“丁大将军此番进京,没有几个月回不来。凉州城里,城防归我管,军中琐事由丁大公子负责。希望咱们同心一路,做出番成绩来,也好让大将军刮目相看。”
“不用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吧。”
丁颐景没闲心耍心眼,索性开门见山。“我的意思是,若……”老家伙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方才道:“若是麻九爷此番遭遇不测,于咱们两个,却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丁颐景愕然。许易自然知道宋星桥和麻九的关系,也知麻九跟自家父亲过从甚密。他为何会说出这番话?丁颐景脸色一沉,装作漫不经心问道:“许大人此言何意,丁某我听不懂啊。”
许易往前探了探身,小声道:“麻九爷是什么身份,想必丁大公子比我清楚。他若是横遭意外,咱们暗中上书递上一封奏折,就说他死于剿匪,如此一来,这旷世的功劳,不就落在你我头上了嘛。”
他笑了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不瞒丁大公子,老朽我盼了一辈子,方才坐上州牧的宝座,若不建立寸功,只怕来年就要被人一撸到底。可若我有剿匪之功,上峰体恤,容我在这位子上安稳多坐几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面带羞赧,忙又补充:“我只图这一点,关于金银赏赐,我全不要,都给丁大公子。”
好一个狡猾奸诈的老头子。表面笑嘻嘻,背后插刀,丝毫不手软。丁颐景垂眸沉思,并未急于表态。“丁大公子”,许易小心翼翼又劝:“丹娘夫人跟那位妾室都知道内情,也都知道麻九爷不是死于咱们之手,这不就得了。再说青峰寨今时不同往日,分崩在即,早没了以前的威风,谁还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现成的功劳,泼天的富贵,咱们唾手可得,不要白不要。”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丁颐景还在犹豫,许易狡黠一笑,“姚小姐那头,丁大公子不用担心,她一女流之辈,还能翻天不成。况且她是何等的品貌才情,屈尊给麻九做妾,实在是暴殄天物。如此这般,她心里感激你也说不定。日后你加官进爵,风华无二,她哪里再去寻像你这般可靠的依傍,到时候心甘情愿投怀送抱,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许易虽老,心却不老,早就瞧出丁颐景喜欢姚云熙。这一句,稳稳地送到了丁大公子的心坎里。丁颐景端起茶杯喝茶,不置可否,可神情态度已然松懈下来。此时磨洋工,便如把麻九推入烈焰中自生自灭,到时候他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人是个奇怪的动物,一旦动了某个念头,即便嘴上心上觉得那个想法不对,潜意识里却还会照着去做。丁颐景起身呵斥了许易一通,无非人命关天,怎可儿戏,甩袖出门,立在城门口,却又站着没动。随从诧异问道:“中郎大人,眼下作何安排?要不要增派人手,到黄泉路引去地毯式搜一搜?”
晴了半日的天空,重又布满阴云,稀稀疏疏开始落雪。丁颐景的声音同样阴沉,“为了一个土匪头子如此大动干戈,把兄弟们的生死置之度外,合适吗?”
属下一愣,心头疑惑,却也不敢越俎代庖,往后退了半步,哈腰道:“属下知错了,一切听中郎大人的示下。”
“到营地去巡一圈,先把正事做完,再说其他。”
他翻身上马,直奔向北。回纥无事,边境安稳,早上刚巡视了一圈,能有什么要紧事?丁大公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也不知许大人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属下心里疑惑,却也不好问出口,担忧地朝西望了两眼,无奈翻身上马跟丁颐景向军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