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已经没有人能记起金山远古宁静的模样,此刻已是近卯时,天空依然是漆黑不见人影,每一盏马灯冒着橙黄色的火苗,却照不到巴掌大的地方,从远处能看见东边角人影攒动,一晃眼又感觉马灯在空中漂浮,走近却是地上的人和物是静止不动的,黑不溜秋的麻袋前有人席地而坐,有人半躺半靠睡在麻袋上,几乎是一样的装束,黑色小棉帽,大棉袄薄棉裤子,在腰间都从身后系一块塑料布,无论是蹲着、坐着、纵使是躺下也不会很快的冻着,人一个个杵立着,货一堆堆摆放着,要走近方能分得清是人还是物。。也许是没到时候,在这个角落穿梭的人只是安静的走动,偶尔会有人摸摸捏捏麻袋的四个角,守在一边的人多半只是半睁开眼睛瞟一眼就接着睡了。马蹄铮铮,烟尘滚,春申家的马车,王大贵的骡子,于花的驴车,三三两两涌进金山。金山东边角苏醒了,白菜、萝卜、葱花、老姜,时下的蔬菜应有尽有,原先在黑暗里攒动的人群都点亮手里的马灯,一道道灯光在地上乱晃。“萝卜,萝卜。”
五通镇上的花少踢了春申一脚。“两个铜板。”
春申带着熬夜后的疲惫,软绵绵的倚在马车上。“两包,帮上肩。”
花少指着地上两包萝卜嚷嚷。春申老婆把一包萝卜立起,蹲身抱起萝卜放在称上,手里拨着称砣,嘴里絮絮叨叨:“真是读书读蠢了你,钱要数,米要量,菜要称的,上肩?你以为数个数算钱?”
“两包,两包。”
花少呵呵笑着,一点也不脑,他本来就是那一年始安县考的第三名,他爷爷说按老制算得上是个探花,只是家里穷,他考上那年,两个哥哥也在上省城学府,他含泪笑着同意不识字的母亲让他等两年,等哥哥们读完了他就可以去读了。书是读不成了,探花少爷的名头也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白菜、芹菜、萝卜、菜花,五通花少满满装了一整车,,一边从口袋里掏一把黄豆喂他的爱驹一边和春申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直到豆腐铺的伙计帮他装了一桶豆腐,他才赶了马车急急离去。中庸圩亭的邓家嫂子只买了一大车子的甜玉米,她的档口小,只能常年卖玉米,今天是小年,她要早点赶到圩亭,卖完货还要回去整一家的小年夜饭。东边的蔬菜行卖得个七七八八,西边的水果老板从车上搬货到自己的棚子里。这水果行比蔬菜行看起来好一些,他至少有个棚子,用布蒙着盖着,还能勉强的遮风避雨,这些从鬼市赶回来的水果老板把水果从车上往小棚里一放,盖上一块篷布倒头就在棚子里睡了,好歹也能睡上小半个时辰吧。一个半人高的铁筐子露出几角布块,四个拳头般大小大的轱辘轻轻碾过大地,偶尔有马车走过,就着暗暗的灯光看见铁筐子装的布匹上居然睡着一个孩子,三四岁的模样,粉不噜嘟的小脸随着轱辘的颠簸晃动。孙玲小心的推着铁筐子,很慢很慢……“蜗牛又在找乌龟啊。”
唐龙有赶着小毛驴,拉一架五成新的木板车从后面赶上来。孙玲点头,摇手,算是打了个招呼,唐龙有有一副大铜锣般的嗓门,吵醒了孩子今天就算是白起个大早。孙玲挥挥手示意唐龙有先行。阳付宝赶的是马车,车上装满货物用黑色篷布盖着,老婆背上背着四岁的小女儿,怀里还抱着一岁的小女儿,侧身挤在阳付宝身边,因为要和湖南人抢地盘,他们没有顾得上和孙玲打招呼,赶着马车急速前去。老罗家平日摆摊的地方在金山集市入口,算得上是黄金档的黄金档,在昨天被土管所的衙内强占了,一整天也没得摆开摊子,下午就琢磨着在小年夜的这一天总要有地摆货才是,可是和衙内讲江湖规矩,先来后到,一个摆地摊的怎么也占不了上风。土管所的土地奶奶奶一张嘴就是团结、互助,可是那些互助是对于她自己有用的,请市管会来帮协调吧,毕竟自己是年复一年的给市管会缴钱的,可是那耀武扬威的市管会的一看是土管所的家眷赶紧一低头脚底抹油溜了。“小年夜不能没有摊位啊,这一年风吹雨打的,就靠这六七天挣点过年的花费,要不这货压到年后就要亏本了。”
老罗愣是瞅着着土地奶奶的家属在自己的摊位上赚了个盆满钵满,临近天黑才趾高气昂的收摊回去。这土地奶奶的家眷也是个吃了甘蔗尾就想甘蔗根的主,卯时刚到一杆子人赶着双辕马车离开档口打狼似的直奔老罗档口去,刚到眼前就傻愣着了。只见昨天强占的摊位上早就摆好了百货,一张大油布盖着,而原来的摊主老罗就在就在油布上睡着。土地奶奶的家眷们是抢占地摊的老手,自然不会去和老罗理论,一来这小半年老罗在这块地盘上没挪过窝的,二来小摊小贩有行规,谁落脚地盘归谁,再说这货都摆上了,哪有让开的道理,何况还是小年夜呢?“姐姐,要赶紧找个位置,这小年夜耽搁不得。”
土地奶奶的家眷还真像土地庙里的土地奶奶,个不高肉乎乎的,姐妹俩几乎一个模样,听得妹妹的提醒,姐姐抬眼一看周围。“哇,我的乖乖哦”姐姐用本地方言尖叫起来,从金山脚底连着雷劈山,满眼的马灯、蜡烛漂浮,满眼的人群涌动动。“把那老鬼拖出去。”
土地奶奶总归有土地奶奶的霸气,伸手就要去拉还在货上熟睡的老罗。“哎,别,”姐姐稍一犹豫没拦住,老罗被从货上拽到地上。姐姐拉妹妹到一边,耳语:“你姐夫过了年要竞选县长,别给他惹事。”
妹妹狠狠一跺脚,指指广场中间的戏台子“那”。“好!”
姐姐喜笑颜开,一溜烟扛着烟花炮竹去了雨不淋日不晒的官府戏台子上,留下老罗在地上老半天也没爬起来,“今生没福投胎当官的人家。”
老罗长叹一声。 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靠在摊子边上的赵志宏睁开困倦的双睛,五岁的女儿在睡在摊子底的木板上,身怀六甲的妻子在摊子旁边的竹床里裹着半新的被子,脸庞上蒙着的纱巾均匀起伏,确定妻子安好,赵志宏解开系在手腕上的丝线,轻轻的放在女儿的身边,这是怕孩子半夜里丢失系上的安全带。他本是十分困倦的,却要硬撑着起来了,昨晚在广场上摆夜市,收摊时已近丑时,今天就是小年夜,一家人也就没有收摊回偏僻的出租房住。打开围着的篷布挨着地上的一角,赵志宏从摊子里爬出来。老罗已经揭开了盖摊子的油布,正在仔细的摆弄货物;右边的老胡端坐在摊位中间,他老婆正往摊板上加货,布满血丝的双眼抬一下眼皮瞟了一眼赵志宏,都不开腔搭话,小摊贩子历来有每天早上没有买卖进财时相互间是不说话的规矩,深山里的老道讲是早上开口是会犯冲,会坏了一天的财运;高山上的老僧说早上相互间说话是犯煞,犯了煞一天的买卖都不顺溜,不管信与不信,小贩之间早上见了面,互相不理睬不会影响他们下午抱团喝酒吃饭。刘向一直都是金山百货地摊行的传奇,不仅仅是他那八十岁的老爹是光绪年的秀才,光是他和他的老婆能在地摊行各自拥有一个摊位就已经是够摆地摊人眼红的了,何况他还写一手好字,逢年过节、哪家办喜事的都要在他刘家书画摊上写上几张福呀、寿呀、喜呀的带回去。这大早,他耗上半个时辰在摊面上摆了铜手镯、银耳勺、长长短短的不求人,大大小小的缝衣针,纳鞋底的钩子、顶针,大个套着小个的绣花绷子,绣花线的品种更是繁多,按颜色分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基础颜色,白的还分月白、纯白,红的也分大红紫红朱红、粉红,紫的、绿的,一团团,一捆捆,按大小还可以分三股线、四股线、五股线……,按质地也要分棉线,麻线,丝绸线,一个摊子摆下来,手脚都被冻得生疼,他跺着脚,搓着手,把摊子交给老婆看管,自己则回到自己的摊子上,往写字的案桌下的炉子里添几块煤疙瘩,摆放好文房四宝,抓一把葵瓜子磕着等顾客上门。唐龙有把小毛驴赶进百货行的时候,阳德峰早已经整理好自己家的摊位,他昨天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老板赶得急,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老婆在家里煮一大锅饭带到摊位上吃了,一家四口就着摊位上的棉被子睡了一夜,因为和唐龙有是同村人,他把唐龙有摆摊的家伙什架在地上,六个长板凳,三块大板子,唐龙有把货从小毛驴上卸下来就可以摆货,省去不少时间。孙玲蜗牛似的赶到的时候,两边的摊位早已经挤得满满的了,小铁筐的车子根本就挤不进去,以制来说,摊位的大小是有规定尺寸的,但是这孙玲本只是买卖一些布头缎尾,还要带孩子,早不得,晚不了,也就只能任两边摊位把自己的摊位越挤越小。“两边各让半尺”根本没有回应,其实也是没人听见,,她弱弱的声音仿佛不曾出现过,还是孩子被吵醒的啼哭提醒两边的人各自挪了几分,让她的小铁筐挤进去。高修颖是本地的女子,嫁到广东多年,还是带着一家老小就回到本地方上来,人总得过日子呀,出嫁的女子是无田也无地的,摆个地摊,挣个饭米钱,也算一个活下去的法子。文老世早些年在厂子里也挺风光的,从工人干到了厂长,后来厂子被收购了,他也就带着老婆出来买卖瓜子糖果,他说买卖也是做着做着就做大了,平日里四、五个大木箱子上摆满各色糖果,到了晚上就收进大木箱子,挂一把大锁,既可以防贼,还可以防老鼠。这会摆摊人是一个劲往里挤,他却拼命往外蹿,他赶的是黑色老马套的双辕木板车,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衙门里淘汰的马和车,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车虽旧,却不比民间的骡子差。“死老鬼又有鲁筛。”
瘦子刚挤到半街,看着迎面过来的文老四,嘴里小声嘀咕。是啊,这给衙门酒店配货的差事分点自己就好了。阳付宝到摊位的时候两边发的摊主已经摆开摊子准备早点去了,好在阳付宝昨天没有收摆摊的架子,只是用几根铁链子在原地锁着,厚重的大木架子勉强承受住了两边摊主的压榨,让阳付宝顺顺当当地把摊子摆下了。金山集市入口处是由一对孩子孩把守,细胳膊细腿小脸蛋,台面上摆开的是针头线脑,买卖进账也是一文半文的计算,可是吊挂在三面的却是七彩斑斓的花纸伞,杭州的细骨杆伞面画是行云流水,轻巧、艳丽,在太阳的爱抚下格外迷人,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阳朔的竹竿油布伞,粗犷的骨架是三年以上的老竹根,布面也是漓江边上农家妇女头年冬天家织的土布,用来年春天的江水漂洗三天三夜,再用永福苏桥乡的桐树油浸泡一昼一宿,还要放在树影下耗上两三个日头火晾干,之后才能裁剪成伞的尺寸,画上几笔山山水水、佳人、才子,或是花花草草,也有单一的素面伞,老姜的黄、柚子的绿,芝麻的黑,柿子的红,都是市面上紧销的货品,还有老姑奶奶在洋人那边捎过来的铁骨洋布伞,头顶吊着洋伞,背后挂着布伞,左右两边花花绿绿的摆着纸伞,两小孩端坐在小屋中间,晃眼一看就是雨伞堆里摆了两个洋娃娃。也许是年关两个孩子似乎不曾留意什么时候自己的摊位旁多了两个装满核桃的竹箩筐,几天后挑箩筐的人还扎出了一把大油布伞,一根手臂大的竹子扎在泥土里,顶端交叉打了两个串通的窟窿,窟窿里各穿过一根一臂长的小竹子,黄色的油布扎在是个角的竹子上,多余的油布在晨风里微微飘动,居然还特别扎眼。金山小年夜的买卖是由猪肉行撕开的序幕,肉贩子们的洋车急速穿过金山集市,铃声划破门市前的黑,带走干杂行的静,烧卤行的橱窗,鸡鸭行的圈栏,在洋车过后都纷纷亮起了灯光。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代开始的,始安县的肉贩子只卖猪肉,不杀猪,都是半夜到老街的中转仓等着挑选养户送来的猪,交给中转仓的屠夫把猪杀了, 再用洋车拉到金山集市贩卖。山枣村姚家四兄弟几乎是同时到的,老大粗短的大脚在黑色大板石的肉台子上踏稳,双手撑把手,纵身一跃正正的落在两个肉摊子中间,早就在肉摊子前等候的婆娘恰到时候的扶住洋车,“啪”的一声脆响,一条光猪转眼间砸在肉台子上。不到半盏茶功夫,肉行里的墙柱上挂满了松油灯,还没等肉贩子婆娘把光猪分砍利索,大户人家的管家、老妈子踩着晨光涌进了肉行,买家、卖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只是稍有留意就会发现这在肉行里,卖肉的居然是肉贩子的婆娘们,先前用洋车把光猪拉来的肉贩子却没有了踪影。“找我家老大呀?他去再拉一头猪,今天要买三头才合算。”
山枣村老大的老婆笑眯眯的道破其中的奥秘。肉行是金山集市的最后面,三面靠墙,正北面是唯一出口,却极为宽大,立于肉行前端看得见整个集市的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