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水火棍子“嘭啪”的拍打过木笼子过后,马车开始在夹杂着衙役的吼骂声中开始移动,转角倾斜,高低颠簸,困在黑木笼子的人随着马车起伏或蹲或坐相互挤压碰撞,好在行走的时间也只够烧半壶水,马车似乎是停了一下,听见一个声音:“赵队的,又搞来一车。”
赶马车的衙役简短的以问作答道:“丢哪?”
“茅厕边,易队的、石队的,都丢那里。”
少许停留,马车继续走着。忽然蒙马车的黑布被揭开一角,一个青衣衙役用水火棍敲打木笼,嘴里习惯的叫骂:“滚出来,快点滚出来。”
木板鞋被青衣衙役拖了出来,头上没有蒙黑布,手脚也没有被捆绑,青衣衙役诧异的看着这一笼子里一个个走出来的人问道:“咦,怎么回事?”
。众人的眼睛是还没有习惯从黑暗到光明的转换,多半是闭着眼睛杵在木笼边,陈运娇最后一个从笼子里出来,看见在茅厕边的硬泥地板上蹲着两群人,都是黑布蒙头,双手捆绑在背后。“这个情景用蓬头垢面来形容很是应景。”
陈运娇轻声说道。马车走了,一个黑衣衙役从木楼里出来,站在屋檐下的高台阶上,转动着粗大的脖子环望这刚从木笼子里出来的、却又没有被捆绑的人群,似乎感觉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扯开嗓子大声吼叫:“蹲下,双手抱头,不许讲话。”
青衣衙役也就跟着叫喊起来。太阳已经升过山顶了,照晒在身上开始热起来,陈运娇感觉是衣服穿多了,她脱掉红缎子薄棉小袄顶在头上,很快杨戬菊脱了加棉的外衣,赵杰如生也把坎肩抱在了怀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脱衣服,人群开始动起来。“蹲下,蹲下。”
青衣衙役看见这一群人开始波动起来,挥舞起水火棍子大声叱喝。一群原本蹲在地上的人都站起来脱衣服,而蹲在旁边被黑布蒙着头人群也纷纷站起来,嘴里喊着:“濑,好濑,濑死人了。”
这是本土人在太阳灼热下喊出的方言。“都属北极熊的,穿那么多,热不死你。”
屋外嘈杂似乎影响到了黑衣衙役,他打开门骂了起来。在被抓来商贩的叫喊声和衙役的呵斥中,二楼边角的窗户轻轻打开,杨戬华和老学生坐在地上只看见楼上窗户露出的半个胖乎乎的身体,皂色绸缎上白金丝线描绣的海马,马蹄和马腿却红得耀眼,“是武官里最末流的官。”
老学生踢了杨戬华一脚,两人视线对换,几乎是同时喊出口的;“明都头,他们抓错人了,放我们回去。”
茅厕旁边的三堆人象受惊吓的鸡群乱窜起来,看守的青衣衙役手里的水火棍和吼叫在此刻都失去了功效,陈运娇、杨戬菊、赵杰如生......一群没有蒙着黑布的人群乘乱挤进先前蹲在地上的两堆人群里,眨眼间就抓下了蒙在他们头上的黑布,“我们没有触犯朝廷的律法,凭什么抓人?”
三群人汇成了一片,揭开头上蒙着的黑布,他们都看清楚了对方,都是金山集市里的摊贩或是摊贩的家属,圩亭的买卖人就是一张好嗓子,平常做买卖能吆喝上一整天,这会被从广场外围被抓来,蒙着头憋着,早就窝着一肚子无名火,这刻压耐不住怒吼着爆发,却也因为双手被捆绑,脚也蹲得太久站不起来,他们干脆就坐在地上,上百个“放人”的声音惊吓起苦楝树上成群的麻雀集体转移。“明都头。”
杨戬华半靠在茅厕墙边嘟囔,他知道不可能凭借喊声都头就能出去,只是想吊吊嗓子罢了。“明都头。”
老学生头枕着杨戬华的腿,两人交替着高一句低一声的叫唤,似乎并不需要结果,就是要叫喊出来,心里不憋屈。“明都头。”
木板鞋闭着眼睛和黑布鞋背靠着背,拉长声音练起了二重唱。“明都头”“明都头”“明都头”“明都头”几乎所有的人嘴里都在喊着“都头”,至于这个都头是会不会放不放自己回去,他们没必要知道,但是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打开这个困局,这个时辰是他们开买卖挣银钱的时辰,他们需要回去,至于是喊张都头还喊李都头都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许久,蹲坐在地上人群的叫喊声渐渐的歇下来,二楼的窗户才轻轻的关上,青衣衙役似乎也看出了端倪,他们都退到了阴凉的屋檐下站立,他们只需要看着坐在高高的围墙里和四角的天空下的人群就可以不丢饭碗,没必要管他们在做什么。也许是叫喊了许久也没来什么都头,硬泥地上坐着的、躺着的商贩们各自讲起了自己是怎样被抓进来黑木笼的经过来。“几是没得个伢老子教的赖叽,”说话的人倚在茅厕墙角的屋檐下,薄棉长裙下一双藕色绒球绣花鞋掉了一只,没穿鞋的一只脚踩在穿鞋的脚上,如樱桃般的小嘴张张合合之间吐出的话语却是广西商贩不懂方言,她是杨戬华的弟媳妇赵雨华,本来一直在湖南老家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还在最混乱的时间出现在最混乱的地方。陈运娇坐在地上却听了个明白,那就是这个妇人是昨天从湖南来到始安县,到的时候就已是落日时分,她用青椒炒了猪血丸子和蒜末腌制了白萝卜,桌子上的菜一个晚上也没人动过,天亮了她就出来寻找自家男人,看着广场人多就走了过去。“揍挨捉住啰,捉来搞莫子嘛。”
她双手摊开,一脸无辜。靠在茅厕边的杨戬华听完她的讲述忍不住“噗嗤”的笑出声来,如不是看着这婆娘被衙役按倒抓住,杨戬华也只在铁轨上看热闹,定是不会跑到那混乱之地的。“哈婆娘哦,我哥是拦衙役捉你才挨捉来哟。”
杨戬菊没等杨戬华开口,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妇人头上,抱着肚子笑弯了腰。“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细老爷的堂客被衙役抓了,华老爷去拖,一起也被抓了,菊妹子又去拉着哥哥,还是被抓了,这弟媳妇,大伯哥、大姑子就全部被抓来,这全家福照的可不是地方啊。”
陈运娇也跟着笑了起来。赵杰如生在茅厕边的碎石子上坐了,紫色坎肩盖着半张脸遮挡住太阳,想着自己被抓进来的经历比起这赵雨华来还不算太冤,她爽朗一笑,开口道“是个人总有好奇心的,我也想看看那个铁棚子里摆卖的货品,比比自家的成色和价格,知己知彼心里好歹也有个数不是。”
“然后你就去了?就你这个头,往那一杵还不就像个木桩,不抓你抓哪个?”
老学生一脸坏笑。“是啊”赵杰如生点点了头,她当时已经走进了铁棚,青衣衙役合围的时候,她在人群里前不能进,后不能退,高于常人的个头自然就是衙役抓捕的目标,她忍着疼痛用带伤的手掌理顺凌乱的头发,“即没杀人放火,又不反朝廷,一会就回去了。”
她美美的想着。“梁学如生、陈运娇、赵纪发、唐如生亮”黑衣衙役在人群前喊了四个人字,硬泥地上空叽叽喳喳的声音戛然而止,苦楝树上的黄叶落在地上都带响,陈运娇缓缓站起,赵纪法走出人群。黑衣衙役抬手指着:“你?”
“陈运娇”“你”“赵纪发”“唐如生亮是哪个?”
“我!”
应声而出的是唐家铺子的老板“大雨帽”。“梁学如生是我。”
老学生也站了起来。“哦!”人群里炸开了锅,这多少年的交集,日日点头问好,月月交流经验,年头年尾结伴进货,居然还是第一次晓得“大雨帽老板”叫唐如生亮。“老学生,梁学如生”赵杰如生哈哈大笑。“笑什么?有你们哭的时候。”
黑衣衙役瞪了赵杰如生一眼,“你们四个过来。”
陈运娇故意含胸低头,趿拉着鞋,甩了肩膀走了过去,大雨帽、老学生、赵纪法陈运娇随黑衣衙役进了小木楼,穿过楼梯走廊是一个不大,也可以说很狭小的长条院子,但地板却是上好石片铺垫的,长条的院子右边的尽头是石头垒砌的围墙,围墙边就是刚才马车拉木笼子来的道路,而在她正前方的是一棵大榕树叶遮盖下的白墙房屋,透过玻璃窗子可以看见屋里自由走动的三五个平常百姓,偶尔也有皂衣衙役进进出出。“家属作保,每人交一百两银子,回去安分守己,莫再搞事情。”
黑衣衙役的话语把陈运娇的视线从窗户里拉了出来,她下意识的摸了揣在怀里仅有的半两散碎银子,咬着嘴唇看着黑衣衙役。老学生拉陈运娇后退两步,自己把一百两银票递给黑衣衙役,他是看事情透彻之人,挣一百银子比困在号子里强。“去屋里窗户交银子,老子不收费。”
听着黑衣衙役的口吻似乎有点正气,与交一百两银子就放回去又似乎有哪儿不对,陈运娇皱着眉头,跟在老学生、大雨帽、赵纪发的后面进了白墙房屋。刚踏进屋子,陈运娇愣住了,不苟言笑的丈夫的舅舅端坐在贵宾间,站在一旁的是冷战了小半年的丈夫。“应兑”她顾不上回避舅舅,猛地扑的丈夫怀里,这是一个讲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她小声的哭着,她委屈的哭着。“好了,都过去了。”
丈夫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半抱半拉的搂着她出了白墙房屋来到了大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