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裕王活了二十多年,总算依靠儿子,在亲爹那里刷了次存在感,也算有了点盼头。
说起儿子,自从朱翊钧被接进宫去,裕王和王妃便再没见过他。 也不知道儿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有没有想念父王和母妃。 裕王是想多了,朱翊钧也就刚入宫的那几天想了。但也没想他,想的是王妃和乳母。 过了那个分离焦虑的阶段,现在小家伙有的吃有的玩,身边二十多个太监,全都是他的玩伴,还能时常到皇爷爷那里蹭吃蹭喝,偷看朝中大臣吵架,别提多开心。 虽然没能按照他的心愿社斋醮,但连日来波及三个省的旱情得以缓解,让嘉靖帝的心情也缓和了不少。 第二日,他又把小孙子叫来身边陪他。 小家伙自己在旁边玩玩具,再也不提下雨的事。 嘉靖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道:“钧儿,你告诉皇爷爷,前天夜里,你梦见了什么?”朱翊钧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下雨。”
嘉靖帝又问:“昨天呢,昨天做梦了吗?”
朱翊钧点头:“做梦了。”
“告诉皇爷爷,你梦见了什么?”
朱翊钧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梦见了好多东西。”
“好多东西?”
“对!”
小家伙掰着手指头给他数,“梦见了绿豆饼、马蹄糕、荷花酥,西瓜、葡萄、鸭腿、羊肉骨头……”
“哈哈哈哈哈!”嘉靖帝摸了摸他的肚子,“你是饿了吧。”
小家伙也跟着咯咯的笑起来:“想吃。”
嘉靖帝捏捏他的小胳膊小腿,双手穿过腋下拎起来颠了颠:“又重了,还吃?”
朱翊钧却抬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长高高。”
“让皇爷爷瞧瞧,”嘉靖帝摸摸他的脑袋,“是长高了。”
现在并不是用膳或者用点心的时辰,即便小家伙说想吃,嘉靖帝也没让人传膳,而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又开始教他背《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 朱翊钧只管一字一句背下来,却不解其意。嘉靖帝也不强求,孩子太小,还没开蒙,他能在听过三遍之内,就一字不落的背下来,已经让皇爷爷开心不已。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朱翊钧背了个开头,外面有太监来报:“大学士李时觐见。”
李时是来向嘉靖帝请示赈灾的事宜。这些年来,全国各地大大小小天灾不断,嘉靖帝便问道:“太仓的粮食储备还够吗?”
李时答道:“太仓粮食储备充足,够用几十年,都是当初陛下下诏裁革冗员以后积累下来的。”
嘉靖帝听后颇为感慨,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人和事。半晌,才说了一句:“这是当年杨廷和的功劳。”
他突然提到杨廷和,李时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又过了片刻,才让他退下。 朱翊钧乖乖地坐在旁边玩自己的,很安静,一点也没有打扰皇爷爷。 他以为李时走后,皇爷爷会继续叫他背诵《道德经》,但嘉靖帝却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朱翊钧很敏锐,刚李时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因为李时提到杨廷和,他才开始走神。 朱翊钧问:“杨廷和是谁呀?”
童言无忌,小朋友有什么疑问直接就问出来了。旁边的黄锦倒是为他紧张了一下,偷偷去看嘉靖帝的脸色。 没办法,谁也摸不透他们这位皇上的心思。即使是他最疼爱的小皇孙,说不准哪句话说错,激怒了帝王。 嘉靖帝板着脸说:“是个总和你皇爷爷作对的人。”
朱翊钧什么也不懂,听到有人和皇爷爷作对,就握紧了拳头:“打他屁股!”
“哈哈哈哈哈!”
嘉靖帝忽然又被小孙子的话逗笑了,“朕没打他的屁股,朕打了他儿子的屁股。”
“谁是他儿子。”
“杨慎。”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听到杨廷和与杨慎父子,不知道他们的事迹,但超强的记忆力让他将这两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夏天炎热而漫长,朱翊钧也不能总在屋子里呆着。小孩子好奇心强,西苑那么大,他总想四处去看看。 这一日,嘉靖帝闲来无事,带着他去水云榭乘凉。 水云榭是位于太液池东侧的一处凉亭,在凉亭内观望四周美景,视野辽阔,云水、远山和亭台楼榭遥相辉映。 天气晴时,阳光晃漾而波澜涟漪、清澈可爱,因此得名“太液晴波”。 池面微风徐徐而来,带着荷花的幽香,沁人心脾。 朱翊钧第一次来水云榭,兴奋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扒着石头,探出半个身体去看水里的锦鲤:“小鱼,有小鱼!”
天气有点热,锦鲤不给面子,全都沉入了水底。 小家伙嘟着嘴不开心:“小鱼躲起来了。”
黄锦让人取来鱼饵,一点一点洒在水面上,引出几条锦鲤争夺食物。 “我要!我要!”
朱翊钧跳着去够黄锦手里的鱼饵。
黄锦弯下腰把鱼饵递给他:“小主子,那稳了。”小家伙捧着鱼饵,好奇的看了又看。冷不防低下头,伸出小舌头。 “小主子,使不得!”
黄锦连忙阻止,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反应没有朱翊钧这个小家伙快。眼睁睁看着他舔了一大口鱼饵,咂咂嘴,仿佛在细细品味:“这是馒头。”
黄锦夸他:“小主子聪颖过人,这确实是馒头的碎屑。”
朱翊钧又回到池边,探出半个身体看了看,一条鱼也没看见。想起刚才黄锦用鱼饵引出锦鲤,小家伙也学着他的样子,撒了一点鱼饵。水面上冒了点泡泡,零星几条小鱼出来觅食。 这并不能让朱翊钧满意,小团子看一眼鱼饵,又看一眼水面,小手一扬,把所有馒头渣都洒进了水里。 一瞬的宁静之后,鱼群蜂拥浮出水面,黑的白的红的黄的花的……五彩缤纷的挤在一起,呈放射状围绕着食物争夺,有些鱼儿,甚至跳出水面,场面热闹非常。 小家伙这下可开心了,又蹦又跳:“小鱼,好多小鱼!”
他又去拽黄锦的衣服,指着中间那条个头最大的:“我想要那条。”
黄锦问道:“小主子想拿回去养?”
朱翊钧点点头:“养在盘子里。”
黄锦不解:“养在盘子里更好看?”
小家伙咽了咽口水:“更好吃。”
嘉靖帝大笑:“哈哈哈哈,他这是又嘴馋了。”
他坐在亭中品茶,看小孙子闹腾,非但不觉得他吵,反而认为和太液池的美景相得益彰。 他让太监摘了个莲蓬过来,朱翊钧没见过这东西,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一阵,才在黄锦的协助下,剥出一颗莲子。 小团子举起新鲜的莲子看了看,问道:“这是好吃的吗?”
嘉靖帝一本正经逗他:“你平日吃的桂圆莲子羹,里面的莲子正是此物。”
桂圆莲子羹朱翊钧是吃过的,里面的莲子粉粉糯糯,因为加了冰糖,还有一股清甜,他很喜欢。 听到是好吃的,小家伙就把莲子放进了嘴里。刚放进去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天真的笑意,嚼着嚼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好苦呀,皇爷爷骗人。”
他这皱得跟包子一样的表情实在逗乐,嘉靖帝大笑:“朕可没骗你。”
黄锦端上一碗梅子茶,小家伙埋头在茶碗里,吨吨吨给自己猛灌了几大口,喝得太急,呛着了。 “慢一点。”
嘉靖帝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莲心苦寒,清心安神,吃一些,对你有好处。”
朱翊钧摇头:“我不吃苦。”
“不吃苦吃什么?”
“吃肉。”
“……” 朱翊钧很喜欢水云榭,绕着亭子跑得一身大汗,说明天还想来。 就这么一连玩了好几天,夏天便悄然离去。 立秋之后,北京陆续下了几场雨,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朱翊钧这颗小团子,也在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成长。他聪明、乖巧、活泼的性格也愈发讨嘉靖帝的欢心。 孩子毕竟不满两岁,住在玉熙宫里,生活起居皆和帝王无异,隆宠到了极致。 于是,嘉靖帝对小孙子溢出来的宠爱就分出那么一点给了裕王——继上次之后又把中秋祭祀交给了他。 生长环境所迫,裕王从小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父皇交给他的差事,他一定会尽职尽责的办好。 他很清楚,包括他的裕王府在内,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就等着他犯错。所以他行事格外小心,方方面面力求做到滴水不漏。 到了秋天,黄河洪水再次暴涨,在马家桥一带又出现了决口,有些疏通不久的旧河被淤塞,部分新开的河道被冲坏。 当初,朱衡提出要新修河道的时候,朝中就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反对声势。南阳至境山百余公里,工程浩大,需要大量人力和财力。 从现实角度出发,潘季驯疏浚旧河的方案更实际,也更省钱。 现在黄河再次决堤,给事中郑欣立刻上书嘉靖帝,弹劾朱衡好大喜功,虐民邀功。要求立即停工,并且罢免朱衡。 嘉靖帝没有给出任何指使,把朝臣们都叫过来,了解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上次,严世蕃力挺朱衡,徐阶更加推荐潘季驯的方案。 这次恰恰相反,严世蕃激动的表示朱衡辜负了皇上和朝廷对他的信任,对黄河再次决口富有主要责任,因立即罢官,下诏狱。 徐阶却认为,事已至此,新修河道已经开工,朝廷和百姓都在等着漕运恢复,绝不能撤朱衡的职,现在这个事情只能由他继续做下去。 大殿上,不同意见的双方又争得面红耳赤,嘉靖帝也不说话,坐那儿听他们吵,冷眼旁观。 他是个独断的君主,只允许自己将臣子牢牢地控制在掌心,绝不会让大臣左右他的想法和判断。 最后,嘉靖帝也没给出个最终的决定,让他们下去再商议商议,别光吵架,拿出解决方案。 关于朱衡和黄河决堤的奏疏一封接一封呈上来,嘉靖帝坐在桌旁,大部分都是粗略看过,丢到一边,其中很小一部分能让他耐着性子看完。 大臣们各怀心思,暗中争斗,嘉靖帝看得一清二楚。他嘴上说让他们再商议商议,一回头,就派出锦衣卫去了趟南直隶,调查此事。 若是朱衡的确有好大喜功,虐民邀功,当场拿下。 事情并不复杂,虽然朝廷在几个月前就采纳了朱衡的意见,新修河道,但事情的进展却十分缓慢,一百三十里的河道,修了不足三十里。黄河水位暴涨,再次决口也于此有关。 因为河道淤堵,漕运断绝,粮食无法转运,沿途百姓苦不堪言。从长远角度出发,朱衡新修河道的决策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朝廷为新修河道拨的银两去哪里了? 这是工部的事情,而工部长期由严嵩父子把持。 嘉靖帝召见了严嵩和严世蕃,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父子俩东拉西扯,说是前拿去给云贵地区修路去了。 为什么要修路呢,因为前几年三大殿和西苑仁寿宫先后遭遇大火,现在三大殿修得差不多了,木头也用光了,若想继续修缮仁寿宫,需要从云贵地区采伐木头重修宫殿,不修路木头怎么能运送出来。 仁寿宫是嘉靖帝之前在西苑的寝宫,他们也是为皇上着想,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 嘉靖帝虽然不再问责严嵩父子,但心里仍对此事不满,责令工部尽快将新修河道银两给到朱衡。 朱衡也已将黄河决口的地方修复,嘉靖帝没有理会弹劾他的给事中郑欣,而是让他继续治理河道。 重阳节这一日,按照惯例,皇帝要上万岁山登高望远,以求长生。 嘉靖帝带着朱翊钧来到万岁山下的百果园,这里遍植果树,如今正值丰收季节,树上挂满了果实。 朱翊钧远远地望见一棵柿子树,上面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小家伙走到树下便迈不开步子。抱着树干,眼巴巴的抬头张望。 小馋猫甚至张了张嘴,仿佛期待着柿子能自己落下来,掉进他的嘴里。 嘉靖帝扬了扬下巴,吩咐道:“让人给他摘一些。”
太监们摘下来的柿子都是熟透了的,又大又红,捏起来软软的,细心的擦干净,而后递给朱翊钧:“小主子尝尝,这叫柿柿如意。”
朱翊钧挑了个最大的,得用双手捧着,张大了嘴,旁边围着他的太监本能的想要往后退一步,生怕他这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 然而,小家伙却并没有吃,捧着柿子,转身跑到嘉靖帝跟前,把手举高高:“皇爷爷,柿柿如意。”
就算是现学的吉祥话,从这小家伙嘴里说出来,也能让嘉靖帝开怀。 园内东北面有一座依山而建的殿宇,名曰观德殿。登上二楼,凭栏眺望,能看到万岁山下豢养成群的鹤、鹿,寓意长寿。 朱翊钧太矮了,努力的踮起脚尖,却什么也看不到。 嘉靖帝将他抱起来,指着一片空地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知道。”
“以前,皇子皇孙在空地上骑马射箭,皇帝便登上观德殿观赏。”
嘉靖帝膝下子嗣单薄,最后活到成年的只有裕王和景王。回想起来,他连两个儿子读书识字都没见,更别提骑马射箭。 今日风大,吹得帝王龙袍猎猎作响。嘉靖帝抱紧怀里的孙儿,贴着她的小脸问道:“钧儿,你长大以后,来这里射箭给皇爷爷看,好不好?”
小家伙欣然答应:“好呀。”
这时候,有太监急急忙忙跑上观德殿二楼,跪在嘉靖帝跟前:“皇上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