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黄昏,金乌西坠,夕阳半边已经掩在孤高的峰峦之下,用自己殷红的余晖给山边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边儿,钱日生和马先沿着黄土大道骑马奔腾,虽无追兵,但这种纵心驰骋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钱日生凝神回望,身后佳梦关高耸矗立的城门已经隐约成了一个黑点,万千思肠也只是化为轻轻一叹。转过一个山岗,眼前豁然开朗,他不由得勒住马缰举目远眺,但见晚霞缤纷,倦鸟归巢,江河远山接天连地,钱日生第一次踏出关外见识这苍茫无垠的天地山河,世间万物此时尽皆袒露在夕阳粉黛之中,让他醉眼迷离。他贪婪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真美啊!”
马先迎着夕阳晚风,也被眼前的辽阔景致所感染,一边欣赏着一边问道:“你马上准备去哪儿?”
钱日生不由得摸了摸胸前,冯师爷给的一万两银票贴肤藏着,他不露声色的开口道:“去西昌,我有个师兄在那里。”
他依稀记得师父提起过,自己的确有个“师哥”,是个伶俐人。师父总是拿这个师兄和他比较,夸师兄比他聪明,比他会来事。马先睨了他一眼:“你还有师兄?那你师兄去西昌做什么?”
对于师兄的事情钱日生也只知道个大概,听师父支离破碎的提过几嘴,他见马先问到在这里只得尽力回忆着说道:“好像是给个大公子做门客。”
记忆中师父每次说到这个师兄,椒豆似的眼睛都会烁烁放光,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钱日生望着天际边的霞光,师父的言语在树叶摩梭中飘忽不定。“后来他死了,他坏就坏在一张嘴上。”
马先有些狐疑的看了看钱日生,西昌这么大,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继续看着远山,自从出关以来,马先变得有些沉默,一路上都心事重重的。“你呢?你准备去哪里?”
钱日生随口问了一句。马先在夕阳中眼神却暗淡无光:“我往东走,回都城。”
说完又闭口不言了。两人都各自怀揣着心事一路默然前行,在渐渐黯淡的天色中绕过山岗,但见一座小小的村落横在眼前。“在这里找个店歇一宿,明天你往西,我就往东了。”
两人策马下坡,沿着大路一路入镇,夕阳渐渐沉落,此时正是造饭的时辰,镇子上炊烟袅袅,饭菜酒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路边叫卖的、卸货的、吆喝的、吵闹说笑的此起彼伏,钱日生第一次走远路,原本满心的思虑顿时被眼前的热闹驱赶的干干净净,只顾拿眼瞅着两旁的店铺,一眼望去肉肆、作坊、绸缎、鲜鱼、扎作、酒肆一家挨着一家哄闹极了。“关里刚闹过兵,这镇上的人胆子倒大。”
马先细听着周围南腔北调的声音,知道不是贼窝子便开始在林立的店铺幌子中寻找客栈。正看着,便见几个小伙计一人提着一个灯笼围了上来,灯笼上都是客栈的名号,伙计们簇拥着二人纷纷连说带指,各说各话的吵成了一团。两人被这群揽客的伙计挤得迈不开步,钱日生随意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小伙计说道:“就住这家——梁家老店。”
伙计们一听选定了立刻一哄而散继续寻觅其他的客人。二人跟着那伙计走到路边一拐,果见一片空地上听着几辆骡车,一帮人正在大汗淋漓的忙着卸货,店门前还矗立着一大一小两个石狮子,大的差不多一人高,小的像只猴子。马先留神看那门槛,中间已经被磨成了偃月形锃光瓦亮,看上去的确是个陈年老店,来往的人们南腔北调都不是一个地方的,他这才放下心来。钱日生却好奇的问那伙计:“这客栈门前怎么放狮子?还一大一小的?”
伙计笑嘻嘻的回身说道:“这是咱们东家留下的,就是因为这一大一小的过往的人才觉得有意思,要是一般大那不成衙门了?”
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将二人引入里院上房,随即便麻利的开门点灯打水烧茶,忙个不停。马先问道:“这镇子叫什么名字?”
那伙计头也不抬,一边拧着热毛巾递上来一边说道:“三河镇,东边直通东洛和大雍,西边连着西昌。”
马先笑道:“这也没河啊。”
伙计点上灯,又在茶碗里沏上茶:“以前这是一片水洼地,后来大雍修河通渠让洛江改了道,现在可成了一片宝地呢!”
伙计一走,马先便在卧房里敲墙看地,然后又将床板翻开检查,钱日生看着他一阵忙碌心里明白了用意,便说道:“你也太小心了吧,镇子上有镇保,又不是荒郊野地,不会有黑店的。”
马先咚咚的敲着地砖,听声音都是实心的,便起身拍了拍手说道:“你懂个屁,这地方是个三不管,镇上的都是地头蛇,又当钟馗又做鬼,难说的很。”
两人吃过饭便上了床,都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时间人声静了,外头早已黑沉沉的一片,钱日生辗转反侧的就是睡不着,索性出门想随便走走,顺便寻个茅厕解手。一出门发现四下黑漆麻乌的,他也不认得路,扭头看见角落里有一小片菜园,便走过去就近浇地,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时马先也走了过来解开腰带解手。“马先,”钱日生一边提着裤子压着嗓子说道:“好像这地方真的不对劲。”
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热尿驱的,马先打了个哆嗦,尿也止了:“你瞎说什么呢?”
钱日生看着前院黑黢黢的正厅,四下一点亮光也无,越发觉得安静的有些瘆人,他望着夜幕上寥落的寒星,半晌才说道:“时辰还早,可这里也太安静了。”
马先盯着钱日生看了又看,装模作样的喊了声:“伙计!”
一阵树叶摩挲之争沙沙响过,店里没人应答,马先又叫了一声:“伙计?”
四下寂静依然,却静的丝毫没有生气。钱日生嘀咕道:“怎么没人?”
马先赶忙回屋不一会便又跃了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柄腰刀,他和钱日生互视了一眼,又高声叫道:“伙计在吗!”
这一声仿佛惊动了什么,只听院外的枝头沙沙的一阵响动,随即又恢复了一片死寂。钱日生和马先悄悄的点了盏灯笼敲了敲隔壁的门,接连敲了几扇都没有生息,两人顿感蹊跷,进来时客栈分明住的满满当当的,怎么一下子人都没了?他们小心翼翼的伸着灯笼穿过前厅,只见客栈大门洞开,月光照的外头的大道一片清亮,钱日生走到路中间,前后左右看去,寂静的街道两边一点生息都没有,一阵晚风微微带着呼啸,远处屋檐下的铁马叮当的响了两声,更显得镇子上死气沉沉的。钱日生打着灯笼,在沿着街道在两旁高低不一的房屋中踽踽前行,偌大镇子好似荒庙似的,这镇子说大不大,也有个百八十座院落店铺,可是一眼望去,店铺还是傍晚时分的模样,包子铺的笼屉还没收,铁器店的打锤立在门外,连客栈旁的货物还堆在地上,两只石狮子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光,看上去诡异极了。钱日生瞿着眼睛打量着,感觉整个镇子上的人好像一下子就失踪了似的,连鸡鸣犬吠之声都听不到半点,一下子成了一座死镇,静的让人毛骨悚然。马先走到一家饭馆门前,提起叫了一嗓子:“有人没!”
他声音浑厚,传的极远,可没有一人应声,竟然全无生息。马先拔刀出鞘,头一偏便迈进了饭馆,只见饭桌上还有没有收拾的菜肴,连茶壶里的茶还隐隐的带着一丝热温。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叫声:“阿哥,你又耍赖啦!”
马先听的浑身一震,一把拿过灯笼三两步窜到街道中间,焦急的前后左右的看,万籁俱寂之中女子的声音带着似嗔似娇:“阿哥你说话又不算话了!”
“哥算话,”马先仿佛着了魔,踉跄着步子表情变得凄然起来。钱日生跟出来一眼看到马先的模样,鸡皮疙瘩渗出来一层,顿时感到身上凉飕飕的,他低声唤了一声:“马先,你怎么了!”
那个女人的声音虚忽飘渺,如子夜幽吟,忽而在东,忽而又出现在西,有时候还带着几声格格的笑,莫名让他感到有些凄厉:“咱们拉钩说好的呢,迟回来一天——”声音拖了个长音听起来明显清晰的多,显然就在左近了,钱日生一颗心都快跳出腔子了,却听马先在身旁喃喃说道:“便在荷包里放一文钱。”
钱日生仿佛见到鬼似的,吓得抽了口凉气,他一眼看到马先手上提的灯笼,赶紧就要抢过来吹灭,可马先手指钢钎似的,死死捏着怎么都扯不动。他刚要开口,头顶不远处陡然有人冷森森的说道:“对喽,说话就要算话。”
马先呆若木鸡的站在地上,双眼无神的看着空荡荡的街头,对出现的人竟然熟视无睹。钱日生一颗心砰砰直跳,只见两旁的不远处屋角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六七个人影,正纵跃前行的逼近过来,道路前后竟然也慢慢走出四五个人,都手举着火把,俨然将他们团团围住。钱日生眼看着周围的人已经隐隐逼近,马先陡然站住身子依旧沉默不语,他只能壮着胆子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前头一个黑瘦汉子慢慢走上前来,冷电似的目光盯着钱日生和马先,木蜡似的脸声音传出来嘴却不见丝毫翕动:“钱仵作,马校尉,我等奉令接应你们回去。”
仿佛晴空霹雳,震得钱日生胆战心惊,他见鬼似的看着那人,只见对方一边说着话,藏在身侧的手还在打着手势,屋顶上隐约有人探头窥伺,他们似乎并不急于扑杀,反而是慢慢围拢缓缓逼近。马先只是望着夜空还在出神,瞳仁映着火光幽幽闪烁,可那女人的声音依旧飘忽不定,呜呜咽咽的仿佛在低声哭泣:“我再也不睬你了,你……”“滚出来!”
马先突然回首盯住身后的一处屋顶,双眼晶光暴射,内劲起处声震屋瓦,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马先话音未落人已蹬地跃起,借着墙角弹身而出,挥手就是一掌凌空拍出。钱日生看那屋角上却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他心中一个闪念:马先莫不是疯了?可眼前的一幕实在太快了,马先从发声到近身出手,青影如魅发招只在转瞬之间,半空一声闷闷的裂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噗噜噜一阵瓦片响动,这才看到一个身披暗青色斗篷的人从屋顶滚落在地,瞠目结舌脸色灰败,竟然已经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