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不一会儿便停船靠岸,在人群中沿着河岸的石板路慢慢前行,此时天色已暗,明月当空,站在桥上远望,更显得灯火辉煌,老杨头朝远处略略指了指:“到了。”
钱日生竖着脖子一看,只见一家酒肆高高矗立在街北,和一路走来的酒楼颇有不同。别家门前讲究个门庭宽阔,张红挂绿,门口伙计吆喝声更是嘹亮透耳,一整条街都此起彼伏,唯独这家显得安静许多。钱日生跟在老杨头后面,刚走到门前不远,迎目便是一大一小两只石狮子,大的那只一脚悬空,正仰头看天;小的那只双爪抱球,扭身望水,浑身上下给人摸得锃光瓦亮。“得亏是一大一小,要不这不成衙门了?”
马先嘿的一笑,也伸手摸了两下,意味深长的看了钱日生一眼。这家店铺朱楹青阶,一排儿六间门面,歇山式的顶子,二楼雕甑插天、飞檐突翘,晚风拂过,铁马叮当。下面出檐木廊临街面水,屋檐下挂着四盏西瓜灯,照着泥金黑匾微微泛着哑光。不像别的酒楼招牌,都是“醉乐居”、“香满楼”、“杨柳春”这样的烟火字样,这家名字尤为与众不同……钱日生看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依稀辨认着念叨了出来:“风水轮流。”
“是老杨吗?”
突然背后有人叫了一声,钱日生转头看去,是个白面微胖的中年人,四十岁的年纪,满脸堆笑,看上去十分和气。他一面走来,一面不失礼数的向钱日生和马先拱拱手:“估摸着你今天会到,一早就准备着迎你们了。”
钱日生莫名的感到有些无地自容,顿时面红耳赤,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这么客气,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礼。“蒋掌柜,”老杨头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指引着说道:“这两位都是朋友,这是钱日生,这是马先。”
钱日生最怕有人提名字,他立刻想到当时在佳梦关被人嘲笑“前日生”,低下头显得有些局促。“哟!好名字!”
岂料蒋掌柜立马夸道:“日日升财,一马当先!配上咱这店叫‘风水轮流’,吉利!”
他一边夸赞着,一边忙不迭的往店里让:“里面请里面请,今天特地封厅为各位接风,”随即招呼伙计安排酒食。三人在蒋掌柜的带路下,径直上了二楼隔间,不一会儿店堂伙计便摆了一桌的精致菜肴,蒋掌柜笑容可掬劝酒劝菜,嘴里不停道着“招待不周”,显得极为谦和,钱日生顿生好感,一路上对东家的各种猜疑都烟消云散。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在饭馆里,平日里遭人白眼,哪里感受过如此殷勤招待,不由得眼眶发热,他赶紧站起身对蒋掌柜抱拳行礼:“东家,谢你搭救之恩。”
岂料蒋掌柜错愕的一怵,赶忙站起身来避开,然后说道:“钱仵作误会了,我不是东家,我只是东家手下的一个分号掌柜。”
他上下指着酒楼四周说道:“像我这样的铺子,东家有几十家呢。”
这时只听一阵脚步响动,大家都止住了话头,蒋掌柜脸色不满的眉头皱了皱,刚要问话却见厅门一开,四五个人都微笑着迈了进来。他脸色一怔,回头探寻似的望着身旁的老杨头,只见对方在烟雾缭绕中淡淡的说道:“哦,是东家的意思,让我把老几位都喊过来一齐见见。”
蒋掌柜嘴嚅嗫了一下嘴,转而笑道:“来的正好,正赶上开席。”
老杨头含着烟杆指着一个古铜色肌肤的精壮汉子,对钱日生介绍道:“这位是船帮的赵把头,河道上的事情他说了算。”
赵把头双目晶亮,冲着各位略一颔首便大大方方的坐在了钱日生身边,重重拍了拍钱日生的肩头:“久仰了。”
老杨头神色一闪继续说道:“樊阳刑房的孙总捕,郡衙的姚师爷,两位也是我的老弟兄了。”
孙总捕和姚师爷一个身材修长,一个弓腰屈背,都冲钱日生和马先拱了拱手,矜持的坐在了蒋掌柜下首。“这位是东家新提拔的宋掌柜,今天也顺道给他道个贺。”
老杨头招呼着,那宋掌柜长的端庄挺秀,一眼看去倒像个中年书生,他矜持一笑做了个四方揖也落了座。“这个糙汉子是马帮的仇老大,刚从塞北回来,听说这次出去又是一场恶战。”
仇老大长得膀大腰圆,双眼炯炯有神真如同门前的石狮子似的,一步就迈到了桌前,还没落座,先拿筷子夹了口菜说道:“还是咱们杨爷会请客,借着蒋掌柜的地,接风、洗尘、庆贺,一个大子儿都不花,三顿并一顿都齐全了,咱们反还要领他的情。”
周围都或高或低的轰然一笑,随即便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仇老大极为风趣健谈,说着塞外女子的风情更是眉飞色舞,时不时还搔首弄姿的模仿着,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老杨头每介绍一个人钱日生都会认真的看一眼,几个人都是目光凛然气度从容,透着一股子的精神气。他暗下思索,来的人有的是官面上的,有的是江湖道的,有的是商铺的,三教九流竟然聚在一张桌子上,丝毫没有高下之分,却俨然以老杨头居首,他心下更是称奇。老杨头见着话缝儿,将钱日生在佳梦关的所作所为大略说了一遍,从瘦狗之死到抛尸衙前,直至殴杀郡守顶替上任,老杨头说的极为详细,蒋掌柜也听的若有所思,在灯影下偷偷注视着钱日生。尽管是自己亲历,可再次听来还是让钱日生和马先都听入了神,为自己捏了一把汗。说到紧张处四下皆静,大家都屏息凝神,直到听到最后“郡守”守关却敌全身而退,众人方都长长嘘了一口气,都以目示意钱日生,嘴里啧啧称赞。赵把头喝的面红耳赤,亢声说道:“能让东家看得上眼的自然不是凡品,好胆色!”
说着拍了拍钱日生的肩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斜对面的姚师爷是个干瘦矍铄的老者,他微笑着轻抚胡须说的摇头晃脑:“置于死地而能后生,钱小哥这一番作为真是智胆双全,马老弟更是勇悍难挡。”
说着遥敬一杯,吱的一口仰脖一饮而尽。钱日生被夸得心头一拱一拱的,这时见老杨头端着酒壶亲自走过来倒酒,他赶紧起身相迎却被老杨头按了回去:“以后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见外的。”
众人也纷纷应和,蒋掌柜也开口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二位只管安心住着。”
钱日生对蒋掌柜印象极好,连连又是摇手又是道谢,马先嘿嘿笑着继续大吃大喝。老杨头一边和大家说着话,一边挨个继续倒酒劝杯,不知不觉就走了一圈,停在了蒋掌柜的身后。钱日生以为老杨头还要说话的时候,只见对方却放下酒壶,突然极其干脆的用右手猛地捂住蒋掌柜的嘴巴,左手从背后抽出一把尖刃对着喉咙,从左往右这么一划,尖锐的利器把皮肤切割出一条细小的裂缝。眼前的一幕太过触目惊心,钱日生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嗡的一响什么都听不到了,就看见蒋掌柜的鲜血从脖颈的细线中喷射而出。马先左手一抖单刀沛然出鞘半截,可一看其余人都还是一脸平静,这才醒悟大约是“料理家务”,便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蒋掌柜的眼睛还睁着,双脚双手还在抽动,但人已经死了。脖子里流出的血渐渐不再喷涌,而是像山路上一个小泉眼流出的潺潺溪水,浸湿了整块地砖,往四周蔓延。老杨头冷眼看着众人,这才把手一松,蒋掌柜颓然倒地,光秃秃的脑袋落在地上,弹了两下,发出“咚咚”两声闷响。这一幕幕转变的太快,只把钱日生看的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脸上看起来竟然显得十分平静。老杨头冷电似的目光扫了一圈,一边把蒋掌柜方才做的凳子抽到一边,然后对钱日生满意的点了点头:“嗯,处变不惊,倒是块好料子。”
随即扬声喊了一声,两个伙计应声进来不言不语的把蒋掌柜的尸体抬走,仿佛一切都安排好了似的。“他手脚不干净,辜恩背主,竟然私下查探东家的来历,”说完掏出一张小纸条,扬了扬说道:“连钱小哥和马爷的消息竟然也泄了出去,幸亏宋掌柜心细提前安排人截住,要不然……”他赞许的看了一眼新提拔的宋掌柜,啪的打起火煤将纸条燃了却不点烟,反而“噗”的又吹灭了:“在坐的哪位不是东家救出来的?都是二世为人的,他姓蒋的敢就为了两千两银子和一个窑姐卖主?”
一旁的姚师爷闪着一双三角眼提醒道:“事情出的仓促了些,蒋某人的几个心腹我和孙总捕审了半日,浑身都烙了个遍,可蹊跷的是他们也不知道对方是哪头儿的。”
钱日生和马先互相闪了一眼,没想到有人追他们都追到了这里!钱日生老僧入定似的坐在桌前,心里已经一清二楚,对方主要是要拿住马先,自己只不过是个“顺带”,只要自己逃了闭口不言,对方根本懒得管。姚师爷抿着嘴想了想,不紧不慢的说道:“这个对头不是等闲人物,如果是追杀钱小哥和马爷的也就罢了,可他们还对东家来历也这么执迷,两宗连起来一想,真令人不寒而栗。”
晚风打着呜啸顺着窗缝吹袭入内,烛火一齐压倒,随即又冉冉升起,钱日生打心底害怕的发颤,瞳仁已是黯淡无光,暗自打定了主意:赶紧走,离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