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五六天,夏枯藤都忙着调查雍王遇刺这桩天字一号的大案。靖安司负责治内,自然挑起大梁,立即着手审问燃灯寺的守备校官,每天的口供比对和条陈雪花似的往密参院暗房里传。而知晓雍王车驾路线的大臣,不分职位高低,夏枯藤都委派心腹高手秘密监视起来,也顾不得得罪人了;负责应对突变事件和情报汇总的舆情司正在着手调查弓弩来源和刺客的尸检……每天他都焦急的等待着,终于,舆情司率先取得到了一点突破。此时天色将晚细雨纷飞,夏枯藤站在窗边凝望天井,仔细聆听着手下司正的回复:“弩箭铜锡配比和我军常例一致,推断是由武备司废料打磨而成;箭杆是兵甲库未刷漆的半成料;机括勾牙是改自东洛野战骑兵的“风”式轻弩,经过查验磨痕,确定是偷的缴获库存;而死者胃中有狼肉和野菜……”夏枯藤揉着眉头打断道:“老陆啊,你就别跟我念经了,直接说结果吧。”
“刺客来自邦外,但是弓弩应该是内贼提供,而且当天有人策应。”
“有内应,你确定吗?”
夏枯藤猛一抬眼,逼视着对方语气极为沉重的问道。司正回答的直截了当:“因为刺客不是自杀。”
夏枯藤苦恼的揉着眉心,顿感昏头胀脑,书案上摞的老高的各地咨情以及案卷都来不及看,佳梦关的事情眼下更是有心无力,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从何抓起。可他屁股刚落座内廷谷又归就来传令,宣他“火速入宫”,王令刚宣完谷又归转身就走,竟被门槛绊了一下,显得惊慌失措。夏枯藤心知大变在即,心里顿时火燎燎的烦躁之极,一反平日持重的模样,拽住宣令的谷又归骂道:“我说谷老,往日咱们交情不浅,你现在竟然也跟我掖掖藏藏的,好歹给我透个底啊!”
谷又归一脸的焦急:“夏首座,快吧!”
说完抽身便跑,弄得夏枯藤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夏枯藤赶紧喊人牵马,花白的头发蒿草似的都顾不得打理,一扬鞭便往禁宫方向骑去,好容易赶到宫门前的下马石旁,只见十几个内侍都挑着灯笼焦急的望眼欲穿。夏枯藤一丢缰绳,却瞥见一个身穿青衫的男子刚刚从角门迈步离开,举手投足颇有几分从容气度。他不由得盯着那人修长的背影略看了一会儿,思忖着什么人这么放肆竟然便衣入宫?“夏大人,快!”
谷又归在一旁急忙催促,夏枯藤也赶紧收回目光,一瘸一拐的疾步上前问道:“雍王现在在哪里?”
“在阳安殿。”
夏枯藤脑子嗡的一声,顿时感觉有些心慌耳鸣,阳安殿是太子住所啊……他跟着内侍直入西门,却不循常例从平安道穿熙和门入内,又绕过清泉宫,拐入一条狭长的甬道一路往东,这才到了太子行宫。只见四门兵卫戒严,已经将红灯取下,蒙上白纸,内侍们慌忙张罗的灵幡白汪汪的一片,夏枯藤心里已经是一片迷惘,只觉得天地宫殿在眼前旋转。一阵夜风吹过,灵幡哗哗直响,殿檐下的铁马不安的叮当乱动,夏枯藤稳住身子,看着殿内的通透的灯火,拐着身子迈了进去。只见太子已经躺在灵柩之中,一排排的白蜡烛泛着白光,一眼望去惨的瘆人,也静的怕人。尽管来时万般忐忑,可事已至此反倒让他迅速镇定下来,储位空悬,暗流涌动,所有的事情都在此时发生,夏枯藤瞳仁古井似的暗淡无光,对方时机拿捏的好准呐!雍王咳嗽了几声,短短几天更显苍老,他佝偻着背蜷缩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三王子公冶王和六王子剑南王却一个都没有来。夏枯藤还在浑浑噩噩之间,身后传来脚步声,丞相冯鼐、太尉韩令虎也都神色匆匆的赶了进来,都贼似的偷偷溜到一边。夏枯藤这才警醒过来自己还没行礼,赶紧和丞相、太尉一道朝雍王躬身俯首,随即又朝太子灵柩贡肃然叩首。一时间大殿里如同荒庙一般,谁都不敢开口,夏枯藤微微一侧目,正巧和丞相冯鼐目光碰了一下,电光火石般转瞬即逝,大雍军、政、情三方主脑心中都是同一个想法:太子在一切相安,如今太子一去,储位空悬,三王子公冶王和六王子剑南王势必要斗得你死我活。三位臣子都是和雍王幸苦遭逢陪伴多年的老人,不禁都担忧其眼下的局势。“太子是军中出生,随我戎马多年,你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雍王一声叹息声音哽咽的发颤,一刹时仿佛苍老的夏枯藤都感到陌生。“多难啊,当年我等流离在外,沿街讨饭苟存于世,受了多大的屈辱,几经磨难才有如今。”
雍王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抚摸着冰冷的铜鹤,痴痴的望着灵柩中太子。雷声滚滚而来,仿佛压抑了许久等待着爆发,将月光遮得逸影无踪,惶惶闪烁的烛光中,雍王慢慢止住了哭声,静静的说道:“如今朝局真是生死存亡之际。”
他环视了三位大臣,语气前所未有的恳切:“老三和老六都是骨肉,历代帝王无论生前如何风光,栽在终孝命这个题目上的史不绝笔。我大雍奋祖辈之余烈,不能断送在我的手里,诸位,你们要成全我啊。”
三位臣子都不敢轻易去接这个话茬,雍王不忍骨肉相残,可剑南王和公冶王早就瞅准了太子病危暗中准备。这几年纷纷网罗羽翼,幕下更是能人辈出,此时此刻,怎么善罢的了?“军中不能乱!”
太尉韩令虎沉思良久,坚定的说道:“臣下请令,所有军队调拨由王上亲自下发,都城兵马司请由臣下接管,禁军及随驾处可否让夏首座提领统辖?”
丞相冯鼐却想的比较深远,他话语不多,却三思过后才会开口:“请陛下留意,二王并未逾矩,如此安排恐令朝野非议,到时候震荡起来,风言风语是止不住的,对国策不利。”
他略略梳理了一下思路:“不若让二王分担一些差事,调理民生协通商市,一来锻炼才干,二来也能让二王同心,将来若能搭档政务,也算美谈。”
夏枯藤眉头不由得一皱:“这个冯鼐越老胆魄越小,出的主意臭不可闻,早年不敢放权,此时太子归天却提议让二王分别掌权,还说什么搭档朝野。最是无情帝王家,君臣分际咫尺天涯,那个王子甘心拱手让人?简直痴人说梦!”
殿外无声的一亮,云层中仿佛金蛇穿梭,过了好久才听见远处低沉的闷雷,夏枯藤埋怨的看了冯鼐一眼,陡然心里升起了一个念头:“莫不是这个老狐狸想要让二王在政务上自相残杀?胜者为王,连选边都不用选了。”
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深沉静默的冯鼐。雍王沉吟着点了点头说道:“是要给他们点事情做做,另外,外派质子也可以召回,我听说其中还是有一两个秉性坚韧的。”
三个臣子互相看了一眼,其中意味已经若明若暗的有些体会,这是想要重新审视诸子才能,重新选贤?多年的情报工作,让夏枯藤对事情的看法从不停留表面,总习惯性的往下深挖,他微微闭上眼,默算良久,这才微微眯开一条眼缝儿:雍王是想找个诱饵,在自己归天之前把幕后的黑手揪出来,好为新王铺路。他把各国质子都在心中过了一遍,这些质子早年就被送去他国,沦落多年大多都是淡漠了雍朝意志,变得意志消沉,甚至有的终日花天酒地,根本是烂泥扶不上墙。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请我王示下哪位质子可以优先召回?臣这就着手安排。”
雍王莫名奇妙的提出质子归国,肯定是有所耳闻,作为中枢情报官僚,他对这样的“风言风语”是极为敏感的。“扶风,”雍王深远的望着殿外乌黑一片的天幕:“西昌的这个质子,我听说一直意志坚韧,一直不忘故国暗中效力,颇有吾辈遗风。本王想见见他。”
一道金龙划空,照的大殿内骤然一片雪亮,雍王脸上显得坚定深远:“我们都老了,往后的日子是年轻一辈的,功成不必在我,本王一定要选一个坚韧不夺其志的人来继承大雍。”
太尉和丞相被雍王情绪所感染都目光炯炯的看着,唯独夏枯藤心里咚的一声闷响,险些站立不住:“西昌?怎么又是西昌?”
夏枯藤满怀心事的回到密参院案房,下人急急忙忙的前来回复:“首座,那个梁姓商人回西昌了。”
他转身怒目骂道:“蠢东西!不是要你们盯死他的吗?怎么让他跑了?”
下人被吓的往后退了一步:“是盯着的,可他进宫了。”
“咹?”
“然后跟着蒋淮大人的车队一起去西昌接引质子。”
……夏枯藤仿佛被雷劈焦的枯树,想到入宫时无意瞥见的那个青衫背影,他不由得吸了口凉气。愣了好半晌他才跌坐下来,白痴似的看着密参院门廊处悬挂着的“外邦之臣不得任用”的铁牌喃喃自语:“好长的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