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日生突然想到好几天没看到马先和老杨头了,便随口问了问,宋掌柜只是回了句:“他们在忙别的事情。”
但是宋掌柜接下来的言语让钱日生最近刚刚放下的心又陡然悬了起来。“佳梦关的案子发了,现在外头都在传郡守去向不明,有人说是携款私逃,有人说通敌,还有人说被人劫杀,”宋掌柜悠悠的看着钱日生发白的面孔,继续说道:“好在我们现在换了地方,东家那里已经为你通了门路,过不了多久咱们就熬出头了。”
几句话说的钱日生怦然心动,不由得摩擦着断指处的关节,“人命的生意最赚钱,只要你出得起价”,师父最简单的道理自己从未认真记起过,现在他才真的有了领悟。“大雍、东洛、西昌、北齐境内的江湖人物都在找你们!那个佳梦关郡守贺谨是关中贺家的家主,通敌是大罪,所以贺家肯定也在查,你要小心了,千万不要想着别的心思,要不然谁都护不了你!”
“你不是说绝不会再出岔子嘛?”
钱日生半露在灯影下,过分轻松的语气分不清是笑是怨,反倒让宋掌柜有些不敢直视。他平淡的回答:“东家自会安排的,你不要擅自行动就行。”
银票出事之前,他总会找机会去宋掌柜那里,因为觉得安全。可如今他连去都不敢去,反而觉得扶风身边更有保障。他很满意现在的住所,虽然冷清了一些但是胜在安静,当然有时也会有人找他。门外又传来有人轻轻的呼唤他,钱日生打开门,只见月下一个儿童正笑嘻嘻的看着他,钱日生这才想起来答应过霖儿带他看萤火虫的。自从钱日生再次出现后,霖儿更加喜欢缠着钱日生陪他玩耍。这孩子特别的粘钱日生,一有空闲就缠着钱日生问东问西,钱日生没有家人,连父母长什么样都没有印象,长大后便跟着师父成天跟死尸打交道。对待活蹦乱跳的霖儿他只能疲于应付,可孩子的天真烂漫和胡搅蛮缠的依赖让他有种久违的轻松和踏实。渐渐的,每次跟随公子出门都会偷偷带点糖果糕点回来给霖儿解馋,晚上偶尔的也会抱着霖儿坐在门槛上看星星和萤火虫,或者给他说一些拼凑的神话故事,霖儿问个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上一两句。扶风似乎也发现了孩子和钱日生关系亲昵,每当钱日生扛着霖儿看鸟捉虫或者躲迷藏的时候,他偶尔的也会驻足看一会儿,钱日生这时会识趣的赶紧放下孩子,可扶风往往冷笑一下表示并不在乎,反而鸢儿对钱日生说过一次谢谢。在钱日生的眼中,鸢儿是个温婉贤惠的女子,哪怕对钱日生这样的随从态度都很客气,她每天就在丈夫孩子身边操持家务,晚上还会在灯下绣着女工,话不多,却爱笑,就像翠儿一样温柔。作为公子的女人,鸢儿吃穿用度坚持用自己的,从不用东家救济的钱,是个极为硬气的姑娘。马先偷偷告诉他扶风公子的吃穿用度都是“东家”派人接济,私下关系极好,钱日生闪了对方一眼,心中冷笑嘴上却不说。他能确定扶风和鸢儿对于东家是一种依靠而又防备的态度,甚至还带有一丝惧怕和怀疑,就跟自己如今的心态一样。他坚信这种矛盾的状态只有死里逃生的人才会有。公子白天的时候脾气无常,动辄就会莫名的怒骂,或者自言自语的嘀咕个不停,好像真有个人在他身边和他交谈似的,聊到兴头上,甚至他会用右手不停的打自己的左腿,或者做出类似拔剑劈砍的动作,如果不加阻止,隐然就会有些失控的迹象,所以每每这时候鸢儿就会问他:“你刚才在说什么?”
这么一打断,扶风就恢复如常了,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让钱日生每天都非常小心,以至于扶风后来骤然的性情转变都让他有些难以置信。今天的平阳城格外的热闹,所有的茶楼酒肆都聚集着议论纷纷的人们,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都不约而同的谈论着同一件事情,钱日生甚至都不用刻意打听便已经拼凑出事情的大概。大雍最近发生一则重大变故,以至于街面上所有的雍人店铺都默默摘下了灯笼,流传出来的大雍诏书内容极其简略:“五十二年夏六月丙戌,太子疾大渐,上命教养宫内。酉末,太子薨。”
而另一则口耳相传的流言更加令人浮想联翩——雍王遇刺。……晚上,月光如洗薄云悠悠,似乎是勾起了什么,扶风显得非常安静。钱日生大略摸到了扶风的习性,比如在晴朗的夜晚喜欢在院中自斟自饮,哼唱着歌楼里听来的曲调,或者轻轻的自言自语;而阴雨天扶风就容易变得有些暴躁,特别是喝过酒后脾气更是令人可怖。至于白天,扶风的脾气就变得非常快,喜怒无常的毫无征兆,甚至会捏着小银角像鱼饵似的逗着路边的乞丐玩儿,嘴里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语,然后丢下银子用一种厌恶的语调的说一声“蝼蚁”。可今天的扶风却有点不一样,他显得特别的安静,几杯酒过后更是愈加沉默。他半躺在藤椅上,隔着井壁似的高墙仰望星空,目光恬淡的像个陷入沉思的智者,偶尔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人一旦多愁善感起来,脾气就会变得温和,公子让钱日生说一些家乡的事情解闷,钱日生并不是个善于逢迎的人,可难得对方好心情他也只得搜肠刮肚的硬憋,他灵机一动将胖掌柜和瘦狗嘴里的见闻变成了自己的谈资。百姓的事情虽然粗俗平淡却另有一番风味,连鸢儿也被吸引着坐在一旁,手里一边忙着针线活一边听的津津有味,偶尔还会问两句不理解的地方,连霖儿都撑着小脸目光囧囧的当故事听。这些田夫野老的见闻竟然让公子很感兴趣,偶尔会插两句嘴指摘官差的愚蠢和刁滑,有时候还针对某个细节和他争论。特别是第二天,因为瘦狗极平常的一个小遭遇,扶风竟然听的泪流满面。“你想家吗?”
公子语气冷漠而温和,眼神让钱日生想起师父临死前的模样,黯淡无神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看透了。对于这个直白的问题,钱日生心里竟没有一丝的波动,他保持着双手垂立的姿势站在一旁,不高不低的吐了一句:“不想。”
公子侧过来脸盯着钱日生,嘀咕了一句“好个无牵无挂,”然后再也不言语了。晚上下起了零星的细雨,钱日生坐在屋内盯着天棚却没有困意,清冷的夜色中四周都安静极了,这时只听门轻轻被人叩动了两下,声音轻的不易察觉。钱日生以为是耳误,留神细听,门又响了。“谁?”
“开门。”
钱日生略一愣神,分辨出是马先的声音,马先背光站着看不清面目,只是低声急促的说道:“出来一下。”
当钱日生跟着马先来到宋掌柜的酒馆,宋掌柜看到钱日生到了,便指了指地上,赫然横着一具尸体!“这位呢,是驿站的庞驿丞,可惜了,昨天他被人砍死在菜窖里。”
一旁的老杨头弓腰屈背的站着,沉吟片刻说道:“老庞是东家的‘信鸽’,这可不是小事。”
他吸了口烟,言语随着烟锅中一灭一亮的火光淡淡传出:“最近死的人也太多了点。”
钱日生望着角落里的担架,要不是周围都是人,他还以为自己仍在佳梦关的敛房里。“钱仵作,”老杨头冷不丁的唤了他一声,钱日生呆愕的转过头。“你是行家,能不能烦劳你来验一验。”
身边的宋掌柜无声的递过来一盏灯烛,随后目光黯淡的盯着地上的尸体。钱日生接过来仔细的验看了一番。这具尸体死状极惨,身上刀痕纵横,都砍的极深,特别是一道从右肩膀斜劈至胸肋的刀伤,深可见骨。钱日生凝神认真的看了好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不是死于刀伤。”
宋掌柜和老杨头对视了一眼,马先在灯下也凝视着钱日生。“用刀劈砍,特别是胸背位置,伤口应该是两头尖小,”他指着伤口做了个滑劈的动作继续说道:“起手浅,中间深,收手处又变浅。这个伤口上尖下深,没有收手,而且落手处砍的极深,我从没见过有这么深的刀伤。”
钱日生继而指着尸体上的几处交错的刀口:“伤口的刀刃方向有上有下,如果杀手是一个人,其中几刀就显得很拗手,如果是多人,伤口又过于集中。”
他做着一个持刀动作,按照刀刃的组合比划着,果然有的动作自然,有的就需要刻意扭着手腕才能做到。在场的都是好手,道理一点就通,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一股浓烟喷涌而来,老杨头的语调压得低低的:“能看出致命伤吗?”
钱日生将一道伤口用手并住,伤口整齐的合在一处说道:“活人气血流畅,被人重砍,筋脉一断,皮肉就会收缩,导致伤口外翻,所谓’皮开肉绽’。人死之后,气血停滞,肌肉松弛,所以伤口就不会卷起,反而是一条线。所以,应该是死后被人刻意做了伪装。”
耳边传来轻微的衣服摩擦的声音,众人都不安的动了动,宋掌柜沉吟着终于忍不住说道:“钱小哥,不是我太过计较,你是公门中人应当晓得,你这么一说定性可就变了……”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互相看了一眼,随后都一齐盯着钱日生。一旁的马先反而懂了,他心里暗骂:傻小子,伤口作伪就说明是他们自己人干呀!他心里想着目光偷偷又扫了一眼,悄悄往后移了移身子,不时地给钱日生挤眉弄眼的打眼色。老杨头在一旁深深吸了口烟,随即悠悠吐出:“这不是商量嘛,让他继续说。”
钱日生却心无旁骛,拧着眉头仔细摸索了一遍终于说道:“他喉结上移,舌根肥大,双眼凸出充血,是为暴毙无疑,而小腿处有经脉显现,肾囊胀裂,可见是重掌之下死于内伤。”
宋掌柜目光又是一闪,探着身子追问道:“何以见得呢?”
钱日生搜肠刮肚,将师父曾经教的慢慢背了出来,以前验尸从未用过,他自己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执意要教这个,而且讲解之细比寻常验尸还要繁杂百倍。他盯着尸体,背的很认真,师父的面目言语仿佛在他身上附体,连语调上的抑扬顿挫都不禁暗合:“肾足少阴之脉起于小趾之下,斜走足心,出于然骨之下;贯脊属肾,络膀胱,由肾,上肝,入肺;经喉咙,至舌根。”
众人都神色各异的看着眼前的仵作,仿佛在认真听一个武学宗室在说拳理,老杨头更是听的瞠目结舌,宋掌柜也听入了神,马先则在灯影下偷偷注视着钱日生。“由伤势可见绝非死于兵刃钝器,而是徒手毙命。拳法刚猛必会断骨伤筋;指法聚力于方寸之间劲透要穴,则内脏淤血凝结而使血脉裂损;只有掌法吐劲才会震心裂肺,所谓力出掌底崩箭穿心。”
钱日生眼神空洞的直视前方,仿佛看到一个站在另一个人身边,暗自凝力陡然出手,一掌势如奔雷直印前胸……他终于从沉思中缓过神来,见都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顿时又感到无所适从,有些胆怯的回避着眼光说出最终的论断:“也就是说——凶手是个精通掌法的人,出手时候应该站的很近,触之即收而力透腔内,气血还没停滞,人却已经死了,死者手臂舒展没有蜷缩显然是意料之外被人偷袭。”
“你是说——”老杨头侧目凝望着钱日生。“可能是熟人。”
马先在一旁心中大呼:狗日的,你可太能耐了!他转念一想,这次验尸并没有召集姚师爷、赵把头、孙总捕、仇老大这些人,难不成他们心里本就有数?这个念头一起,他若有所思的睨了眼钱日生,而对方也目光闪烁的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