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恶斗始于骤然发难,消弭于清风冷月之中,护卫尽皆战死,三人回身望去,马匪也走的一干二净,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马先和贺三川不约而同的将地上的尸体都检查了一遍,没想到对方虽然败走却将倒地之人尽皆杀死,不留一个活口。“钱老弟。”
“贺三川。”
“马先。”
三人同时发声,叫的都是身边一人的名姓,随后同时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马先摸着腮下的络腮胡,满是血污的看着玄衣男子咧嘴一笑:“他妈的,我堂堂密参院的人,如今真是名扬四海,是个人都认得我,那还‘密’个屁啊!”
随后想到什么陡然笑容一收,认真的看着玄衣男子:“你姓贺?”
“他是贺谨的儿子。”
钱日生介绍了一声,三人仿佛默契的好友都不在言声,随后翻身上马沿着车辙印在雨幕中奔驰。好容易死里逃生的三人看似快马加鞭,却不约而同的控制着马速,心里都在盘算着扶风能否逃过追杀。能赢就拼死护驾,拼不赢只能“救驾来迟”。马先早就想明白了,管他什么狗屁世子,自己活着才是硬道理。他和贺三川不经意的对视了一眼,同时瞄向中间的钱日生,瞬间都读懂了对方的心思,所以同时喊了声:“驾!”
佳梦关一案休戚相关的三个人,就这么走到了一起。惊风密语中,佳梦关的案子也随着慢慢展开,耳边传来马先的叹息声:“难怪呢,杨星和王铄其实心里清楚,但他们不敢说,只能睁着眼睛装糊涂。”
贺三川不停的摇着头:“夏首座查过了,朝中无人通敌……”“哦?夏首座是这么跟你说的?那他真是菩萨心肠。”
马先睨了眼神色木然的贺三川,决定把话一次性说明白了,于是控住马速:“其实夏首座已经疑心到了极点,只能让你出面查案,因为你是贺谨的儿子,断不至于谋害父亲的。如果我所料不错,陪同你父亲上任的吏部官员可能已经‘病死’了!”
贺三川在马背上瞪大了眼睛,心中堆建起来的“可能”、“也许”轰然崩塌,他在雨中怨气极重的嘶吼道:“你们可害死贺家啦!”
“我们?害死贺家?”
马先摸了一把雨水刁笑着反问:“小娃娃你太嫩了!你父亲是派驻西昌的使臣,章松投诚回到大雍就能指认出朝中卧底,这桩天大的案子是你父亲亲自接洽的,这,就是所有事情的头儿!”
他在迎面而来的雨幕中追忆着说道:“我是唯一的活口,怎能想到和你父亲如此机密的对接,仍旧走了风声,‘前三排’的人物啊,这人位高权重,究竟埋伏了多少年当真深不可测!”
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具黑衣人的尸体,三人互视了一眼,止住话题微微加速前行。明闪之间,只听一声马匹嘶鸣,道边又多了三具尸体,侧方一辆马车翻到在地。“殿下!”
贺三川和马先惊叫出声,翻身下马跑了过去,钱日生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只见马车已经断了辕,一个轮子歪在树边,里面却空空如也。钱日生一眼看到荒草中依稀有个人趴着,他拨开乱草小心翼翼的靠过去,先看到一个晃晃悠悠的剑柄立在那里,他有走过去两步猛地惊叫出声,只见鸢儿背上插着一柄长剑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钱日生赶紧将她轻轻扶起,探她鼻息已经奄奄一息,他低头看见怀里还搂着的霖儿,小脑袋也已经歪向一边,赶紧叫来贺三川和马先。贺三川一把抱过孩子,只见霖儿脸色发紫浑身冰凉,连忙手按前胸不停的推拿,霖儿忽地睁开眼,大哭了几声:“娘!”
随后又晕了过去。鸢儿脸色刷白,可能是听见孩子的叫声终于眼皮动了动眯开了一道缝,她茫然的看着钱日生,无声的划下两行泪来:“我只想求他……求他带上……孩子……”一道霹雳裂云疾闪,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炸雷,钱日生被震得有些恍惚,万没想到扶风为了逃命竟然杀妻弃子!他看着鸢儿背后悠悠晃动的剑柄,半晌说不出话来。马先赶紧屈指连点鸢儿几处穴道,可伤的太重根本无济于事,血水混着雨水淋淋沥沥,云缝中月光斜照,霖儿目光散乱无神,身子一颤立刻涌了一口血沫。“小生孤苦伶仃的……你别逼他……”鸢儿冷不丁冒了一句,钱日生一个激灵,只听对方双眼空洞,好似望着远方,又像跟人说话:“不该让人替你送死的……”钱日生脑子嗡的一声,心里一阵酸痛,鸢儿和自己极少交流,平日里匆匆一面点头就走,万没想到鸢儿对自己还有如此心肠,他更惊异于对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哪怕面对劫杀都从不戳破。“鸢儿姑娘……”他跪在雨中,眼见着鸢儿呼吸时有时无,和翠儿临死前油尽灯枯的模样一模一样,马先在一旁提醒道:“快!有口气说不定还能救!”
钱日生立刻把鸢儿抱起来往路上走去。“求你……”鸢儿突然双眼睁开,白森森的手指死死抠着钱日生的手腕,力气大的吓人:“求你……放过孩子……他不进宫……让他活着就好……”鸢儿双眼上翻,气若游丝,仿佛在对着扶风凄声哀求,风雨中听的三人都毛骨悚然。钱日生只觉得内心翻涌,想到扶风刚才的那一脚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将鸢儿驮上马背,撤下车厢的帷帘盖在他身上,随后亲手接过霖儿抱在怀里。霖儿浑身冰凉,突然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颤抖的身子激的钱日生一个哆嗦:“小生叔叔,我怕……”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震得钱日生浑身发僵,他闷下头贴着霖儿的额头轻轻摩擦着,热血澎湃而起:“霖儿……”贺三川看了看前后,说了声:“我赶紧去追殿下。”
随即策马就走,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马先和钱日生则沿着大路在雨中前行,沉默中马先冷不丁冒了一句:“贺三川人小鬼大,跑的倒快,你算是完了。”
钱日生还在想着心事,心不在焉的问道:“什么?”
马先歪着脸瞅着钱日生:“还不明白吗,扶风杀妻弃子被你看的明明白白,你又知道他这么多事情,他可是回国要封王的人……”后面的话不用说了,钱日生已经听懂了,自顾自的朝前走着。走了不知道多久,只见远处看见火把闪耀,一群人拥着几辆马车飞奔过来,马先手按腰刀,对方已经围了上来:“是马爷吗?”
为首一个身穿蓑衣的中年人拱手说道:“在下奉萧先生命,在箭炉城等候多日了。”
马先和钱日生互看了一眼,对方撩开车帘,只见老杨头气喘吁吁的躺在车里,冲他们招了招手。贺三川也从后面赶来,面目不清的远远张望着,随后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转身便走。马先这才哦的一声松了刀柄,几个随从快步走来把鸢儿和孩子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安置在后面一辆马车里。“伤的太重,要赶紧救。”
其中一人略看一眼立刻嚷道。为首的中年人伸手一让:“请两位登车。”
马先却谢绝了独自翻身跨马跟在车后,对方也不强求,招呼了一声立刻掉头往远处行驶。马车进入城门后径直前行,驶入一家深阔院落,众人都被安置在房中,钱日生发现扶风也被人背了出来,紧闭着双眼面如金纸,似乎也受伤颇重。他和马先偷偷对视了一眼。院内顿时忙作一团,丫鬟婆子里里外外的穿梭忙碌,只听鸢儿一声哀鸣,屋内忙不迭的惊叫出声,窗纸上人影紧跟着晃来晃去。扶风那里却静悄悄的,一个郎中坐在床边正在给扶风诊脉,过了好久郎中起身出屋,和门外的老杨头耳语了几句,老杨头认真的听了,哦的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中年人迈步前来,老杨头迎上去拱拱手,语气却带着警惕:“黄掌柜,多谢了,扶风回国是大雍要务,掌柜的这忙帮的可太‘及时’了。”
黄掌柜长得敦实宽厚,长髯飘胸颇有几分富商气度,对老杨头的讥讽不以为意:“马爷误会了,这里本就是梁公子的地方,兄弟来这里也是梁公子亲自交代。杨兄有所不知,如今萧先生正和梁公子商讨合作事宜,今后大家都是有往来的朋友。”
老杨头有些意外的看了对方一眼,想了想:“敢问梁公子现在何处?”
对方身子躬的更低,歉声说道:“梁公子不日便到,在下奉令打探多日才发现有人暗中作祟,等赶来时已经迟了,差事办成这样也是惭愧得紧。”
说着递来一封信和一个小事物:“这是梁公子手书,这是印信,杨爷过目。”
老杨头对着灯光仔细验看,信中用了几个特有的约定词汇,的确和黄掌柜说的一致,看来两方要合作了。他回想自己此其实是因为封城耽搁了日子,在城外遇到了钱日生身后的追兵更是意外巧合,说是阴谋设计的确太过牵强,他垫了垫东家手书印信,脸色终于松弛了下来。“既然杨爷到了,我也脱卸了责任,扶风公子自然还是由杨爷照料。只是鸢儿姑娘伤情太重,如果杨爷愿意,我们天亮就带回去全力救治,也算略表歉意。”
他叹了口气凑上前一步,有些为难的说道:“杨爷体谅,鸢儿姑娘……恐怕只能听天由命了。”
老杨头此时满脑子心事,他查看过鸢儿伤势,的确已经奄奄一息,基本算是回天无望了。但是鸢儿死在自己手里有些难看,既然姓黄的愿意兜底,索性脱了干系也好,于是装模做样的摇头叹气,连番致谢。老杨头看着黄掌柜的身影拐过院墙,转身就把钱日生叫到屋内,并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的抽着闷烟。雷声在头顶滚来滚去,压得人心里发慌,钱日生双手搀在袖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杨爷……”不知不觉他已经换了称谓。对方伸手一止,吁出一口烟雾:“钱仵作,之前的事情我不多问了,你我心知肚明。江阿明个狗才杀就杀了,也没什么打紧的。”
钱日生闪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什么话都不说,袖中的刀柄被他握的发热。老杨头起身,他紧张的拔身欲起,对方却不轻不重的按住他的手臂:“我是看着你学徒长大的,并不想存心害你,这一条你要记牢。”
钱日生听的一脸错愕,当时事情已经做绝到那个份上,打死他都不信老杨头会放了自己。他心下猜测,对方这是大事在即,不想节外生枝。耳边传来霖儿哇哇的哭声,钱日生心里一动,诚恳的说道:“我只想活命,请杨爷放我一马,我一个小仵作办不成大事的。”
“说你胆小,你净做胆大的事情;可说你胆大,你又谨慎过了头。”
老杨头踱到门口,看着潺潺的雨幕突然笑了一下:“也罢,索性你就跟着公子吧,回国后随他入宫,也算一份前程。”
“杨爷……”钱日生立马起身就要拒绝,可老杨头转过身又把他按了下去,语气变得深沉恳切:“我是为你好,你是仵作难道不知道‘灯下黑’的道理?你离他越近,他反而不敢动你。”
眼前的老杨头一会儿扮钟馗一会儿扮观音,眼神慈祥的仿佛在看一个懵懂无知的稚童,一番话说的既像安慰又像警告似乎还带着要挟的意思,最后那意味深长的叹息,让钱日生愈加参不透对方的心思,疑虑云雾一般萦在心头。吃饭的时候他仍旧在思索着老杨头把他“送”给扶风的用意,除了默认他和扶风的关系,想让他继续充当眼线,他想不出任何的理由。他漫不经心的挑着盘中的笋片细细品嚼,不得不承认老杨头的老辣,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勾起了他对扶风的疑虑,而且怎么都驱散不掉。他随便糊弄了两口他便不吃了,盯着菜碟怔怔出神。自己知道了这么多事情,这时候再想和老杨头与扶风撇清关系,根本无从说起。指望他们放过自己,还不如盼着扶风暴毙,让大家一起鱼死网破。他的思绪越走越远,最后蓦然发现自己真的在考虑怎么杀死扶风。终于站起身走到老杨头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老杨头听了连连点头:“这就对了,好好干。”
随后让他把药给扶风送去,叮嘱他好好服侍,钱日生退出房门,望着浓云中穿梭的冷月无声的叹了口气。自己如同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死有死的作用,活有活的走法,在双方明争暗斗中被无情的推来推去。这让他很不舒服。“吃素的习惯可不好,因为羊也吃素。”
这是师父临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