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熊从提手上解下来,转移到刘隆的手中,上面还有湿哒哒的口水印。幸亏刘隆没有长牙,若长了牙,说不定这对金熊会遍体鳞伤,布满牙印。
刘隆还记得上辈子,他去金店准备给母上大人买一对大金镯子过寿。一问价格,好家伙,一只细镯子就要一万多。 许是瞥见他脸上的惊讶,店员让他去看金价牌,小小的一克竟然要到了五百多。刘隆无奈,花了五万多买一对大镯子孝敬母上大人。 思绪收回,刘隆感受到沉甸甸的质感,心里分外踏实。一只金熊就赶上两只金镯子的重量。 “咿呀呀。”“多多益善。”
江平看着刘隆握着金熊不撒手,而且手舞足蹈,就和王娥感慨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说的一点没错。连不知事的婴儿都知道金子好,更何况是鬼呢?”
王娥听了眉头一皱,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斥道:“别在小孩面前口无禁忌,他们年龄小,眼睛干净,容易冲撞。”
江平摆手,随口忽悠:“停,我知道了,你也别唠叨。阿弥陀佛,这是外来的神,管不住大汉的……那啥,你要说西王母和东王公保佑。”
王娥听了,果然又念了一声西王母和东王公保佑的祷词。江平笑了一声,王娥丝毫不在意江平笑声中的嘲讽。 江平狂妄不敬鬼神,王娥却十分虔诚。 “小皇子,可不可以把金熊给我呀?”
江平见王娥无趣,逗弄起刘隆来。
啊,又到了可恶的大人逗小孩的环节。 刘隆经常见到无良大人向熟悉的或者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孩讨要其心爱之物。 若小孩不给大人,就说小孩吝啬,不懂分享,甚至没有家教。 若小孩给了,大人就赏小孩一两句“大方”“懂事”或者“可爱”的夸赞,然后大发慈悲地将东西还回去,美名其曰“我就试试”,唯留下好心被践踏的小孩。 小孩的心爱之物是什么呢?无非是一两口吃的,几个颜色鲜亮的玩具而已。多数人既不稀罕,也不喜欢,甚至还会嫌弃上面的口水。 且不说小孩一腔热情错付,长久以往,说不定长大后还会养成虚伪的坏毛病。 虚伪的人嘴上说着给别人,心里却万分不舍得,期盼对方能与自己心有灵犀,坚决推辞。一见对方推辞,心中就极为高兴。既没付出实物,就得了名。 倘若对方是“直愣子”,连推辞都不会,直接拿去。这人肯定怄得几天睡不着,背地里看对方眼睛都冒着火,心中大骂那人不懂人情世故。 明明是个葛朗台,偏偏装成孟尝君。 刘隆对无良的大人和虚伪的人深恶痛绝,坚决不惯着。 于是,他翻个身,将一对金熊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闭上眼睛,上演了一秒入睡的“神技”。 江平整个人仿佛僵住一般,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头像机械似的“咔嚓咔嚓”扭向王娥。 王娥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江平的脸顿时紫胀起来,伸手在刘隆肥嘟嘟的屁股上大力似的抹了两巴掌,冷哼道:“这熊还是我为你讨来的。”“咿呀呀。”
“给我了,就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
刘隆超大声辩解。
“你还有理了?”江平气不过还要“打”刘隆,就被王娥伸手阻止了:“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王娥先将金熊从刘隆手里接过来,放到一边用帕子盖上,对刘隆说道:“小皇子,你看我把金熊藏起来了,谁也找不到,一直拿着手疼。阿姆抱你起来走走。”
侧躺的刘隆看见帕子搭在金熊上,就好比给金熊盖上了红盖头,分外醒目。 行吧,若真有人强抢,他这三个月大的宝宝也有心无力。 王娥抱着刘隆经过江平时,刘隆还故意发出冷哼,超大声,就是有些奶里奶气。江平气得拿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小皇子虽然小,但心里明白,你逗他,他会生气。还有啊,你以后不要在小皇子面前哼哼,小皇子不属猪,属蛇。”
王娥虽然温厚,但也是有脾气的。
“你……你……”江平气得说不出话来:“哼!”“咯咯咯……”刘隆实在忍不住了,将头埋在王娥的怀中大笑。他是个有良心的小外甥,不能当着舅舅的面嘲笑他。 江平一下午没理这两人,刘隆见状有点后悔,伸手要他抱,江平也假装没看见。 直到傍晚江平的气自己消了,才大发慈悲抱起刘隆,嘴里说着:“我不与你们妇人小孩一般计较。”
舅甥和好如初,皆大欢喜。 江平嗅到近日风声紧,真应了阿陶的那句话,没敢出去上蹿下跳,而是呆在殿内和王娥交替照顾小皇子。 次日午后,门外响起了不止一人的脚步声,里面还夹杂着阿陶的脚步声。 江平和刘隆动作一致地朝外面看去,王娥放下手中逗弄刘隆的布老虎。 江平起身去迎,刘隆心中猜测究竟是谁会来探望他这个小皇子,会是贤德的皇后吗? “曹大家(音姑),你来了!奴婢见过曹大家。”
江平的声音明显带着惊喜。
原来是曹大姑来了,刘隆想起了这位五十多岁和蔼可亲的老妇人。 听江平说,曹大姑死了丈夫,很受陛下和皇后信重,特别是皇后。两人据说有师徒之谊呢。 这对忘年的师徒兼“亲戚”相处得真好,刘隆忍不住感叹道。 他是不是要叫她曹大姑奶奶呢?曹大姑应该不是公主,可能是郡主、县主或者翁主之流,辈分是渣爹的姑妈,沾着一个“皇姑”。 王娥把刘隆抱起来,向从门外进来的曹大家行礼。皇家最注重礼仪,连婴孩也不例外。 然而,懵懂无知的婴孩怎么会行礼?这时候就用到了乳娘。王娥抱着小皇子,代小皇子行面见长辈的礼仪,口呼道:“小皇子见过曹大姑。”“咿呀呀。”
“错了,应该叫曹大姑奶奶,文雅一点,要加姑祖母。”
刘隆赶忙提醒王阿姆,但有心无力,口中只发出咿呀啊的声音。
此时的刘隆还不知道,有个词读作“大姑”,写作“大家”。 曹大家何许人也,扶风班氏班彪之女班昭,大兄班固著《汉书》,二兄班超投笔从戎功封“定远侯”,她自己也是才名远播的大才女,人称曹大家。 一家四口都进了《后汉书》的传奇人物。班彪和长子班固入了《班彪列传》,次子班超入《班梁列传》,女儿班昭入《列女传》。 论青史留名,班家一家子赢麻了。 但对此刘隆什么都不知道,还曹大姑奶奶地喊人。 “不敢当小皇子大礼。”班昭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一一问了小皇子的进食起居,然后说明来意:“皇上召见小皇子,令我来接,劳烦王阿姆随我去一趟。”
王娥连忙应下,斜铺了一张小被,将刘隆牢牢地包起来,然后伸手将刘隆头上的被角一搭。 刘隆的视野瞬间暗下来,呼吸声在襁褓内放大许多,也急促几分。哎,人小就是没有权利啊。 王娥出了殿门,猛地打了个寒战,深冬腊月的空气吸到体内,就像冷刀子在肺部肆虐。这个冷战传到刘隆的身上,告诉了他外面的凛冽。 刘隆立刻停止了小动作,乖乖将手臂放好。厚实的小被挡住外面的寒风,为他营造了温馨的港湾。 刘隆在王阿姆怀中一路摇呀摇,一直到了章德殿。 渣爹见自己干啥,刘隆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子。 刘隆一向对自己的身份认得清。 小被的一角揭开,光明重新降临。然而满屋的药味冲得刘隆忍不住打喷嚏。 午后的冬日最是温暖和明媚,但殿内苦涩污浊的空气生生让刘隆有一种风雨将临的晦暗。 他歪着头,滴溜溜转的黑眼睛打量着大殿,突然他的目光被美得发亮的皇后所吸引,于是伸手朝她的方向挣扎。 “咿呀呀。”
“母后抱抱!”
抱大腿,不寒碜。 刘隆曾经一段时间格外留意电线杆上“重金求子”的广告,心中蠢蠢欲动,若不是畏惧母上大人的大巴掌,说不定会直接打电话叫别人一声“妈”,以取“重金”。 可惜,许多人试验过,都说是假的。 那些上赶着做“儿子”的“孙子”的不仅被人反咬一口骂作“骗子”,还被数落一通年轻人不好好工作,专走歪门邪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人心怎么可以坏到这种地步!刘隆和其他人一样愤愤不平。 刘隆一心讨皇后欢心,小胳膊挥呀挥,白白嫩嫩的小脸,瞧着就格外喜人。 “把皇儿抱来我看看。”
刘隆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
皇儿?说话的莫不是他那冷漠的渣父? 刘隆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头看去,一下子竟然没看到人,只看到了堆叠的被子,差点以为是什么灵异事件。 随着距离的靠近,刘隆终于看清了,病骨支离的青年埋在锦被中,枯瘦如柴的手臂费力地想要碰触刘隆。 刘隆大吃一惊,皇帝渣爹怎么病得这么重,他才二十多岁啊! 刘隆的心狠狠触动了一下,于是他决定原谅渣爹,并为自己之前叫他渣爹而愧疚后悔。 刘隆扭着身子转向皇帝老爹的方向,因穿太多而行动僵硬的手臂终于从襁褓中挣扎出来,颤颤地去够皇帝老爹的手。 干枯的手臂就像冬日的枯枝,一吹即折。 刘隆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娇弱的手臂不要颤抖,白嫩的小手和枯长的手指在刘隆温暖的袖管中胜利会师。 一人若旭日初升,一人如残灯将尽。 生与死在此交汇,仿佛扭曲了空间。 刘隆握着干树枝似的手指,摇了摇,大声“啊”起来。 他庆幸自己是婴儿不会说话,因而不用搜肠刮肚地安慰这位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皇帝老爹。 他更后悔自己是婴儿不会说话,不能稍解皇帝老爹的孤独、不安、恐惧和遗憾,推己及人,心中抽痛起来,漆黑发亮的眼睛里慢慢氤氲起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