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舞的双手就在金如玉眼前,但这次她仅仅只是身子些微靠后,几乎都没有眨眼,飞快地拉住陆四妹的手,贴在胸前说:“没事了!阿姐!是我!没事了!”
“你是。。。金如玉?”
陆四妹的眼睛,终于渐渐适应了当空照耀的太阳,因为金如玉靠了上去,遮挡住一部分日光,多余的光晕再她脑后散发,只觉得金光下一张看不清的脸,让陆四妹恍然以为是个菩萨。
“是我阿姐!是我!”金如玉激动得紧紧拿捏着陆四妹的双手,眼中就像太湖水一样,已经有了跳跃的波光,但她还没有开口安慰,陆四妹的双手就从她怀里挣脱,转而勾住金如玉的脖子,把她拉倒地上覆盖住。
“你怎么还在!还坐得那么高!小心啊!”她压着金如玉匍匐到地面,翻身把她护在身下,才看到周围得情况,一边是鲁鱼头和张百无,正趴在地上,没有拿武器,另一边得白虎已然在船头趴下,周围绿水环绕,看不见土地和船只,看来已经安全,终于似脱力一般放开身下的金如玉,手扶着后背,让自己直起身来,也问了一句和鲁鱼头一样的话:“我们。。。逃出来了?”
“是啊!周围只有我们一条船的船橹声!”
鲁鱼头现学现卖,装出一副内行的样子。
“他们可能用机械船,或者是帆船。”陆四妹可能是处于安全考虑,说出了所有情况,但全然没有顾及鲁鱼头的面子,弄得他挠起头来。
“放心!机械船根本不用贴着船底听,有的话这里就能听到,至于帆船,就今天这个天气,恐怕是追不上我们的。”张百无将所有情况说了一遍,但好像不是给陆四妹听的,因为她早就平静了下来,倒是鲁鱼头,听完之后,脸上的尴尬渐渐稀释在笑容里。
“女看风她,是不是留在雕花楼里了?”沉默的瞬间,陆四妹又发问了,她这次又扫视了整艘船一遍,确认过女看风不在,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只是这么多年的感情,迫使她不听到别人把真相说出口,是不会相信的。
鲁鱼头下意识的转过头,避开陆四妹的目光,结果发现张百无竟然也没胆量说话,坐在自己身侧,摆出一样的姿态,好像只要躲过了提问者,事情就不存在。只有金如玉,此时刚好直起身子,她人又老实,也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咬着嘴唇,让眼中波光顺着脸颊倾泻下来,化作两行热泪。 “阿姐!她。。。她回不来了!”“哦!这样子啊。。。”
陆四妹没有太大的反应,但眼神暗淡下来,就像原本灿烂的阳光前飘过浮云,回望一眼春在楼的方向,双手揪住自己的衣角,其他人也不敢安慰,甚至就在她身后的金如玉,几乎与陆四妹贴在一起,却连伸手搭住她的肩膀都不敢,好像一碰就会击碎什么。
“她最后是为了什么呀?”陆四妹闭着眼睛,可能脑海里闪过千万个问题,并把自己昏过去后的场面想了无数遍,但却没有问仇人,也没有问当时的场面,好像那些经过取舍后,都不怎么重要。但说完后,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慌忙补充道:“哦,还有!她最后做成了吗?她要的东西,得到了吗?”
“为了救我的命!”
张百无在沉默中开口,没有回头,正对船尾来时的方向,“我还活着,她成功了。”
他说完回过头来,单膝跪地,一只手肘撑在大腿上,上身的酒红色布衫褪至腰间,露出比水光还要亮的背脊,低头看着船舱底,像个败军之将等待自己的刑罚,“我张百无欠老鼠山一条命,以后会还的,若是陆家妹子等不及,现在就能来拿。”
陆四妹却连看都没有看,目光越过张百无的背,眺望远处喃喃:“你不欠什么,她不是为了你的,她是为了我。”
说完,眉眼间费力地抽动,想让嘴角上扬,好装出“高兴”的样子,嘴上声音却颤抖起来,“女看风没有名字,来岛上的时候她自己就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婆家姓席,人们叫她席氏或者席家的。她恨透了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她不知被打了多少次,受过多少侮辱,所以一上岛就把名字丢下了。我当时没几个人,看她待人接物周到,就让她留在身边,渐渐的就像我的副手。”
陆四妹摇摇头,僵硬的表情在回忆中舒缓开,露出了凉风拂过一般,久远却真心的笑容:“手下人多了,她没有名字,叫她的时候不方便,经常弄混,我就让她起一个。她就叫自己‘看风’,说自己干的事,是船长身边的看风,名字也就叫看风,用着方便。有次喝醉了,我笑她看风都是男人,哪里有女人,她也笑答,说是天下好事,凭什么都让男人占了,既然有我这个女船长,那就有她这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女看风。”
当年的醉意又来到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此时是最灿烂的,女看风以一种只有陆四妹看得见得形态,坐在她对面,正把酒言欢,让鲁鱼头、金如玉、跪地的张百无、还有懒散的白虎都靠近了些,像是被酒宴吸引,也想敬她一杯。 但酒宴就在这时走向了终结,终结的信号是陆四妹的表情,古老的笑容由新添的悲伤覆盖,连过渡的叹息都没有,只有抽搐的嘴角,牵动着泪水,像是夏日的雨,不及准备就倾盆而下,滚过手背,又藏进衣衫,渐渐密集起来,即便打伞遮头,也会浑身湿透,躲避不得。 “她是知道,要是你死了,我肯定会伤心的,所以舍命救你!她是为了我。。。”
陆四妹抬头望天,张嘴想要嚎啕一声,却让天空隆隆给掩盖了,雨水与泪水混合,打湿她整张脸,听她从喉咙口幽幽哼唱。
“最喜青松老健康,越冰越冻越鲜扬,可怜村头刺花女,留得青松在纸上,谁想到临终呒结场。。。”鲁鱼头赶紧摇动船橹,调转船头,让船往附近堤岸靠过去,好躲开突然的大雨,也不会招来天雷,同时还能让人眼中看到些东西,不至于漂泊湖中,孤苦伶仃。 “咱们现在去哪里?”
鲁鱼头把船靠在沿湖的一块红树滩边,自己也没有心思找什么挡雨的,因为船到达岸边的同时,雨就差不多停了,好在之前把船里的一小块帆布给了金如玉,让她和陆四妹两人披着,身上还有些干爽。
鲁鱼头坐在船尾,把橹扔到一旁,双腿叉开,身子向后,让江南夏季雨中的燥热裹住自己,不时抖落衣服下摆。 “还能去哪里,能去的不过就那几个地方。”陆四妹哭过之后,心里好受一些,说话的声音慢了下来,“不过,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先缓一缓再回老鼠山,至少给姐妹们有个说法。”
金如玉在陆四妹身边,一刻不停地握着她的双手,好像那是她的亲人,听她说完,也不便插话,只是向张百无投过去一个恳求的眼神。 张百无将拧干的衣服甩回肩膀上,发出“啪”的一声,背上甩出了一道红印子,拿出烟袋想点上,却发现也受了潮,无奈甩了甩杆子别在腰间,望着天边还没有褪去的乌云,说道:“还是先回漫山岛吧。”
鲁鱼头得令,正要摇船,张百无却凑到身前,压低了声音交代:“我来摇吧,现在咱们这几个人,又都是浑浑噩噩的,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虽说漫山岛是我的地盘,但平时岛上没什么人,还是要小心些的。”
“不用!”
鲁鱼头侧身躲开张百无伸来的手,扎稳弓步,用橹的底端戳向滩涂边缘,让船头调转,朝西载着一船的忧愁,向漫山岛方向飘去,“摇船我来,这是我擅长的,你休息一下,等会儿上岛有个万一,那就轮到你了。”
鲁鱼头也看着同样的方向,不知不觉和张百无站到了肩并肩的位置,但鲁鱼头没有在意其他,专心致志地俯仰推拉,水流被搅动的哗哗作响,小船从湖湾中又来到开阔水面,速度飞快,在夏日雨后无风处,也搅动起清流。 金如玉齐肩的头发被吹散,但没有显得凌乱,反而让贴在脸上得碎头发舒展开,她伸手舀起一手掌得太湖水,轻轻抿上一口,外头的清凉沁入心脾,再一次把手伸进水里,湿润一下手指尖,两指轻弹,不同于刚才的雨水,像是点点珍珠,不仅不让人避讳,反而仰起头,让它们落在自己的发梢额头,滚落下去,在满脸的尘土中留下一道道印记。 她一边的陆四妹则不同,双手深入水中舀起一捧,整个身子后仰似的将其泼在脸上,黝黑的皮肤霎时发出亮光,染过头发和脖子,最后汇集在重新有了神彩的双眼之中,衣服也被打湿了,贴着上半身,勾勒出曲线,让金如玉第一次感受到了陆四妹也有几分娇艳。 “你也试试!”
陆四妹看金如玉对着自己发呆,并没有什么意外,反而出声劝道。
金如玉鬼使神差的照做起来,也双手舀起一大捧水,但腰背不及陆四妹那般有力,只能身子压在船舷上,低着头将水泼在脸上,一次,两次,三次,两只手背蹭了蹭脸颊,揉开眼睛,周围好像清澈了许多,虽然天空还是有乌云,但低头看水中的影子,满面的尘土和倦怠已经付之东流,又变回了那个纯净的姑娘。 “像个太湖里的小娘鱼啦!”陆四妹头发半边湿透,但她并没有要去拧干的意思,让它们耷拉在一侧肩膀,自然沥去多余水分,微卷着缠在一起,好像风帮她扎的辫子。她的身子也随着头发的卷曲而柔软下来,伸手把金如玉耳边的碎头发整理服帖,宠溺的捏了捏她脖子后面,几乎额头顶着额头,“也是,爷爷奶奶都是太湖里的龙,你这条小蛟,迟早有一天要飞起来的。”
她说完想起金如玉奶奶和朱妈的事,看金如玉脸上的水痕未干,却也学着强行撑住一张笑脸,好不容易酝酿的肺腑之言便化作了轻笑,不似刚才那般正经,略带玩笑般拍了拍金如玉后背,“他们没有走远,他们只是成了太湖的一部分,只要你留在这里,就会保佑你的!”
轻松的声音没有枷锁,让笑容也附在其上,传到金如玉那里,原本一边高一边底的嘴角,终于收敛不住,放肆地笑出了声,也不管眼泪有没有止住的意思。 鲁鱼头和张百无望着前方,但并没有太在意船舱里发生的这一幕,他们的目光已经到了更远的地方,白虎收起慵懒,借迎面而来的波浪立在船头,尾巴狠狠在船舱里抽动着,不知不觉间,漫山岛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张百无猜的不错,还没有登上岛,遥远已经能听到南山北山中阵阵呼喊,虽然能估计出人数并不多,但对于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来的漫山岛,已经算得上难得,况且,如此大岛,有胆量只来少部分人,必然是有十足把握的,这让鲁鱼头停下了手,主动蹲下身子问:“咱们怎么办?”
张百无坐在船舱后部,承受来自前方两位姑娘以及身后鲁鱼头的目光,一手托在下巴上,另一只手的手指叩击着船底,应该是在算着什么。白虎倒是有些等不及,转头钻入水中,无声无息朝北山的北麓划过去,身子和脑袋如同融化在了水里,只有尾巴像是一条银蛇。 “唉!它倒好!”
鲁鱼头的水性不比白虎差,只是做不到它那般诡谲,撸起袖子,已经做好了从正面突进去的准备。
“跟上白虎!”但张百无几乎没有改变姿势,唯有盘算的右手手指停了下来,就给鲁鱼头鼓起的勇气泼了点冷水。
鲁鱼头看了白虎远去的方向一眼,抬头想问什么,但停顿了大约眨眼的功夫,又硬生生把问题咽了回去,径直走到船尾,蹲下身子,像是用船橹在水面这块绸缎上绣花,小船推开水面,竟然连波纹都没有,再看白虎,若非半露出鼻尖和眼睛,几乎已经找不见它。 随着小船靠近,鲁鱼头原本想问的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绕过北山东南角的凸起,郁郁葱葱之后,交错的乱石中凸出一块平坦的滩涂,从岸边伸到湖中,好像大山伸出的一只手,但因为在山的正北方,不见天日,又常年无人,水中堆满落叶腐木,即便渔船经过,远远眺望也不会以为这边有什么登岛的路线。 白虎浮出水面,四只爪子打起水花,从浮木中开出一条两尺宽的道,小船跟在其后,慢慢也隐入青黄。 鲁鱼头正把船绳绑在堤坝与滩涂交接处的歪脖子柳树上,张百无却先一步从他手里接过了绳头,将粗重的绳子在主干上饶了两圈,捡起一个树枝像发簪似的将起插牢,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枯叶,盖在小船上,交代道:“等一下如果遇到危险,我断后,你们按原路回来,从这边上船走。不要停留!也不要等我!拔了这根树枝就走!”他最后的几句声音明显高了不少,眼神不自觉瞥了一眼树林后面,尽管和不速之客之间至少还有一座山的格挡,但他还是再度压低声音,对白虎嘱咐:“要是他们不认路,还劳烦带一下他们。”
但还没有说完,白虎就转头离开,像一个听得不耐烦的人。
其他人都不熟悉漫山岛,张百无也不敢放他们单独行动,便跟在白虎身后。 上山下山的路只有一条,用枯枝落叶铺垫,好在北山不过是个土丘,很快就到了山坳里弯弯绕的村庄。 发白的土墙多半坍塌,屋顶已经倒下一半,本来两块砖宽度的路面,也被杂草挤压得只剩一线,一行人不得不排成一字,由张百无领头,鲁鱼头断后,在其间穿行,至于白虎,早就飞身藏进了山林中,随着一阵树叶沙沙,不见了踪影。 “这里有过人家?”荒岛的地方出现了村子,鲁鱼头思索遍脑海中的故事,也没能回忆起一丝一毫有关的传说,不禁好奇起来。
“以前是有的,一说是勾践灭吴,看夫差年老,动了善心,在岛上留了五百户给他送终,二说是高祖灭齐,田横和手底下五百壮士不愿称臣,来此隐居,当然,也有说是陶朱公功成身退,带着家仆和西施来此过神仙日子的。”张百无说得简略,也不知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金如玉盯着身边一块半脱落的墙皮,中间还有好大一个洞,没忍住伸手将其掰下,带下两块砖头落在脚边,吓得她跳脚,手上一发力,墙皮也被捏碎了。 “那怎么没听说过有人来抢呢?”陆四妹也是头一次见到岛上的屋舍,虽然破旧,可修补一下也比住在老鼠山山洞里强得多,心里挂念起那些姐妹,但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面前站着的人,恰恰是被人称为“漫山白虎”的张百无,问他这个问题,等于在质疑他有没有守住自己地盘的能力。
不过张百无并没有搭话,仍然不紧不慢向前,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也许是常年将漫山岛据为己有的缘故吧,即便知道漫山岛的价值,也没有实感,因为再大的岛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自己的家,更何况他独自同白虎留在岛上,常常一天都没有说话的机会,也许更期盼有人来抢。 陆四妹思索间脚步放缓,看张百无的背影渐行渐远,出了村子,来到田野间,四周水洼边堆叠已经灰白的油菜杆,天地一色,张百无成了其间孤独的亮点。 “湖湾在南北两山之间,连通湖水,但想要出岛,南山北山各有一个码头,南山那个就是满地螺蛳壳的滩头,一般都是从那里上岛的,鲁鱼头你上次是,他们这次也是。至于北山那个,藏在一片树林后面,是个深水码头。”张百无指着某个方向,给大家做最简单的说明,虽然其他人早已被村落中弯曲的小路绕晕,分不太清东南西北了。
“暂时听不明白也没事,只要记得逃命的时候,别往南岸去,往北走!”张百无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身后人的状态,为此停下了脚步,只有语速没有减缓,“那边往西还有个码头,你们如果实在跑不回去,就往西走,那边也有船,虽然有些年头,而且估计有一里多长的烂泥路,但也是一条路。”
“等一下!等一下!”
鲁鱼头拍着自己的脑袋赶到张百无身前,打断了他几乎已经快到听不清的说明,“这岛也不算大,有几个码头?怎么四通八达的?”
张百无也喘了口气,刚想解释,突然从鲁鱼头耳际看见了他身后的什么,赶忙将他推入身边秸秆堆,挥手招呼身后,自己也踉踉跄跄躲到一旁,连一句话都不敢呼喊。 陆四妹的反应很快,她和金如玉还没有走出村庄的范围,一个转身躲进身边的破瓦房即可,从墙上的洞眼中观察外面,远处的田埂上,两个大汉拿着张志祥才有的洋枪,一前一后,四下搜寻。 从远处走到村庄口不过一阵小跑地距离,但缩在秸秆中地鲁鱼头,听到脚步声来到跟前地时候,已经感觉后背全湿透了,不过他仍然瞪大眼睛,搜寻机会,虽然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样的情况叫做机会。 “这边又是个岔路,岛也不算太大,怎么路这么复杂?!”
两个大汉也是一大早累到现在,天气闷热,听声音已经满腹牢骚。
“张大王交代的,不能单独走,怎么说?”“往前吧!前面有房子,虽然破了点,好歹能遮着太阳。”
两个大汉的脚步没有随着说话停下,再看时已经来到村口半倒塌的墙边,这让鲁鱼头的心猛地一悬,甚至比自己被发现了还要紧张,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