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贵今天犁的这块地是他跟女儿小花上午才收拾完秋庄稼的空地,打算深耕之后再种上小麦。按节令,江淮丘陵地区种小麦的正季已经过去不少天了,之所以推迟下种,是因为今年秋季的气候不太正常,比往年都要偏高一些,迟点下种是预防麦苗生长过旺,抗不住严寒被死,直接影响来年的收成,因此,但凡有点生产经验的老手都会推迟十天半月开种。赵德贵吆喝着黑毛紧赶慢赶耕完这块地的最后一墒,太阳已经挨着西山头了,他卸下牛绳索准备收工回家。赵德贵骑着膘肥体壮的黑毛回到家,他纵身从牛背上跳下地,将黑毛牵进牛棚拴劳之后又给它添足草料,这才放心地离开。他走出牛棚,见着女儿小花正弯腰撅屁股的吃力的铡着牛草,十八九岁的闺女却干着男人的粗重活,赵德贵心疼的走过去,三下五除二铡完扫尾的那些草料,带着怒火站在院中央大声问赵乐妈:“小乐人呢?怎么还没回来?”
“回了,回了,晌午饭时就回来了。”
赵乐妈正在厨房擀面条做晚饭,听到赵德贵在院里大喊大叫的发斜火,赶忙回话。赵德贵追着又问:“人哪去了?”
”吃完午饭又出去了。”
赵乐妈也不知道儿子吃完午饭跑哪去了,被突然追问,也来不及胡编,她就实打实说了。“这天都快黑了,也该回了吧。”
赵德贵将牛鞭往门边墙上一挂,气冲冲的进了屋,责骂:”都是你惯的!那么大的汉子了地里活不想干,牛草也愿不铡,整天不归家,就那么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想当兵,不成器的东西!”
赵乐妈见赵德贵发斜火的老毛病又犯了,便停下手里活,走出厨房,两手往围裙上擦了擦,迎面走到赵德贵跟前,劈头盖脸说:“如今的年轻人不都这样吗?整天在土疙瘩里翻腾能有啥出息?当初,你要不是去当兵,我会嫁给你?”
赵德贵被怼得一时语塞,吞吞吐吐的说:“那……那……能一样吗?我那时候是个没吃没住的孤儿,被逼的,如今土地都在咱们自己手里,划不来再求那些狗日的了!”
赵德贵虽然嘴上不公的骂着,可心里也巴不得儿子能顺顺利利的当上兵,给这个家增添一份光荣。“你不愿去求人,就别在这大吼大叫的丢人现眼!为自己的儿子去求一回人又怎么了?老犟驴!”
赵乐妈深知自己男人的脾气,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就不再继续跟他硬顶了,她狠狠的瞪赵德贵一眼,又返回厨房做晚饭去了,因为她心里有数,过了这会火性,随她怎样责骂和数落,男人都不会再吭声,如果老是这么当面跟他顶,只会越说火越大。再说赵乐,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要准备离开张文亮家,张文亮却大步流星地抵到门口,堵住了赵乐。张文亮一手提着棕色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这么晚在他家门口撞上赵乐着实让他惊讶了一下。“呦,老同学呀,怎么?这是要走吗?”
“不,你回来了,我当然不走了。”
赵乐不客气的说。“那好,进屋说吧,我俩也有很久没坐到一起闲吹了。”
张文亮做了个“有请”的手势,爽朗的笑着说。赵乐从他那自信得意的形态中,觉察到他当了村干部之后明显变得比之前成熟与老练许多。当初,他父亲张明道借故身体不支,带着厚礼极力向村支书吴兴华举荐他时,他还是个刚从学校走上社会的青涩的小青年,也正是因为他的青涩与机灵,吴兴华想着将来可能比他父亲张明道好掌控,不会对自己构成多大威胁,才勉强应承张明道的推荐。当然,吴兴华慎重的作出这个决定,内心还有另外一个不能言表的自私的小九九,那就是通过培养和调教,慢慢把他变成自家的人,吴兴华相信,女儿小梅跟他同村同龄又是同学,应该有这个感情基础。不过,据说张文亮自己也特别在乎这个村文书的位子,当父亲身体出现了状况,跟他谈起接班的事情时他就表现得十分积极,后来父亲把一切运作妥当并提出一系列严厉的要求,他都当面一一应允并且信誓旦旦的保证,接任后绝不给家族丢脸,让父亲失望。赵乐跟着张文亮踏进他的卧室,赵乐发现,小屋虽然还是原来那间小屋,可整个内部布局已是焕然一新:空荡荡脏兮兮的屋顶被一张白纸扎成的天蓬全然覆盖,天蓬四周是金黄色的锡纸镶边,显得与白灰刷过的四壁浑然的协调,再往下面的墙壁上分区域贴着国内外当红男女明星的生活照。“呦,啥时候加入追星族了?这白天黑夜都有明星相伴,美哉美哉!”
别看赵乐平常话不怎么多,一旦遇到聊得来的人,话题既多又幽默。“说正事吧,别贫嘴了,你这么晚在我家等我该不是为了观赏和评论我的小窝的吧?”
毕竟是一起玩大的同学,彼此都很了解,所以张文亮不留情面的一语戳穿。说话间,张文亮随手将公文包甩到乱糟糟的床上,掏出一盒“渡江”牌香烟,他明知赵乐不抽烟却仍然给他抛去一支,“好烟,来一支,都是踏入社会的爷们了,学着抽吧。”
“又苦又呛的,我才不学呢。”
赵乐冲着正往嘴里叼烟的张文亮又扔了过去。“不浪费了,还是省着你自己慢慢抽吧。不瞒你说,我今晚来是想打听一下我们村今年冬季征兵的报名情况。”
“怎么?你也想报名参军?”
张文亮问。“嗯。去年我就去过乡人武部,结果名额满了,今年我又去了,办事员说参军的名额都是下面村里统计好报上去的,所以我想从你这儿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赵乐说。“嗨!你怎么不早说呀?今天村里才把名额给定了,还是我登的记。”
张文亮惋惜的往自己大腿一拍。“啊?这么巧呀?”
赵乐似乎不太信。“可不,我们村今年报了三个,吴小眼,吴刚,还有我们河东的张铁柱。你要是早说的话,就不让吴小眼那号人报了,他小眼睛小个头,我估计去了也是白去,准验不上。”
“那怎么办?这么说今年我又没戏了?”
赵乐有些沮丧的看着张文亮。“按说是没多大希望了,不过……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张文亮皱了皱眉,把本该绝望的事情又扯开了一丝缝隙,让希望之光射进来。但凡有一线希望赵乐都不会轻易放弃,可他又不知怎样去捕捉,便急切的问张文亮:“还有啥补救的方法吗?别卖关子,爽快点一口气说完。”
张文亮若有所思,似乎有些犯难,“这个嘛……怎么说呢,看在老同学的情份上我就实话实说了,要想办好这件事情恐怕你家得破费一点,之后我再去跟吴支书沟通一下,看能不能从已定的名额中挤掉一个。”
张文亮既然随口就能说出这种歪门邪道的办法,说明他曾经肯定用过这种小手段,并且效果甚佳。因此,赵乐心里即刻对眼前这个看似人模人样的同学产生了一丝反感。实际上,赵乐就在那一刻,已经在心里拒绝了他所谓的补救措施。当然,赵乐拒绝的真正原因并非完全是因为张文亮为他所设想的让他极为反感的下作的馊主意,其真实内因:首先,父亲那关就不可能通过,他平生最不愿求人,尤其是带上礼物去求吴兴华那种人。其二,即便父母都同意了,凭他现在的家境,根本就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送给那些胃口很大的人。其三,就算送了礼也未必能挤掉谁,因为,能报上名的都不是外人,你会送礼人家同样会。再说了,利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挤掉谁都不是光明正大的事,知情的人永远瞧不起他赵家,并且还可能与人结下新仇。这些细节,在赵乐脑海一闪之际,他就清清楚楚的想到了。因此,赵乐果断的回答:“不行,这个我做不到。”
“你就是个实心棒槌!如今求人办事不都是这样吗?就你赵乐清高自傲!”
张文亮对赵乐这种态度十分不悦。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也不太好,话说得有些重,于是他换了缓和的语气说:”真不想破费也行,要么放弃,要么去找你青梅竹马的小恋人吴小梅,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哎呀,文亮哥,我的老同学,你这头脑的转速当个村文书也太屈才了。可你也不想想,我会那么做吗?算了,我还是放弃吧。”
赵乐觉着张文亮的这个主意更加荒唐不靠谱,这么高调暴露的结果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而吴兴华向来最瞧不起像赵家这些外来杂姓,若是发现自己女儿跟这些人家的男孩子有情感瓜葛,那还不炸了天?张文亮却说:“你的自信和勇气哪去了?你就这么做一回又能怎样?我看你呀,越来越怂包了。换着是我,干脆就把跟小梅的事情公开出去,让她父母知道了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呢。”
张文亮的话虽然功利性很强,但他那大胆跳跃的超前思维是赵乐打心眼里自愧不如的。现在,既然报名参军的名额已满,赵乐觉着也没必要再跟张文亮闲扯了,因为每次他俩闲吹时只要提及吴小梅,他就特别兴奋,特别能扯,有时说着说着就下道了,什么刺激的脏话粗话都能从他嘴里吐出来。所以赵乐决定尽快结束与张文亮的谈话,他站起身闷闷的说:“谢了,不劳你操心了,你说的这两种方式方法我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