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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1)

出了张文亮家门,赵乐摸黑往家回,走到村中间的桥上,他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座可以对开两台四轮拖拉机的宽敞的钢筋混凝土新桥,是去年政府拨款才建的,之前那座老石拱桥仍保留在下游不足百米处的河面上,由于年代久远,成了危桥,成了历史,被政府封存留作纪念了。夏季的夜晚,这座新桥上挤满了纳凉的村民,有的猴在栏杆上,骑木马似的,有的掂个凳子端坐桥上,还有的撂张凉席直接就平躺桥面,人们尽情享受着河面吹来的凉风所带给他们的惬意。现在是初冬,夜晚的桥上很少有人来,静得只能听见桥下河水涓涓的细流声。赵乐探身趴在冰凉的桥栏杆上,两眼盯着河西那处明显亮于别人家的灯光,凝神的看。那灯光来自一栋才盖不到两年的高大的平房,那平房是洼里村最亮丽的风景,白天,站在这座桥上就能清晰的看见那刷得雪白的外墙,以及房顶两端用青石雕刻而成的象征吉祥与至尊的涂了色的巨龙。赵乐想,小梅这会儿可能正坐在她家那台全村唯一的14英寸彩电前看电视,也有可能在看书或者干别的什么事情,总之她这会儿应该还没睡下,因为她曾跟赵乐说过,毕业后她几乎每天都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才睡觉,赵乐刚从张文亮家出来时看过闹钟,现在最多不过十点。但是,不管她现在做什么,她都不会想到赵乐此刻正站在这冷寂的桥上,站在他们毕业后最后一次约会的地方,心情沉闷的静静的张望着她。算来,她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尽管同住一个村,近在咫尺,却因赵乐的过度自卑和多虑无意间彻底伤害了她。那是一个跟今天差不多黑的夜晚,那时这个地方还没建新桥,是一片翠绿的竹林。赵乐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不大,坐不了两个成年人,小梅就骑马式的面对面坐在赵乐的两腿上。像这么亲密的近距离接触,赵乐记得只有他们童年过家家时有过,那时,跟小伙伴们最爱玩的就是过家家的游戏,每次选夫妻,小梅总是抢先把不爱说话的小乐拽过去,尔后学着大人的样儿在一起吃饭、睡觉、过日子。后来慢慢长大了,知道羞了,就再没有过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即便偶尔拉一下手,赵乐也会心跳加速,脸红到脖根子,火烧火燎的难受。而此刻,心爱的小梅就坐在赵乐的腿上,并且是脸紧贴着脸,成熟女孩的体香与花露水的芳香一股脑儿扑进赵乐的鼻孔,沁入他的心扉,熏得赵乐无法自控的将双手伸过去,欲将小梅紧紧箍进怀里。然而,赵乐却停住快要搂到小梅腰身的双手,顺势将吴小梅往外轻轻推了一下。吴小梅针扎似的腾地站了起来,噙着受辱的眼泪,哽咽道:“你什么意思?嫌弃我吗?最近你到底怎么了,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

赵乐沉沉的将头低至两膝之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像白杨树一样杵在眼前的小梅,但他知道小梅此刻已经曲解他的心思。短暂的沉默过后,赵乐吞吞吐吐开了口:“小梅,你误解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你怎么了?快说呀!”

一向性情急躁的小梅使劲拍打着赵乐的肩头催问。赵乐憋了好大功夫蹦出一句:“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来往了吧。”

”为什么?”

“还用问吗?我们两家的差距那么大,明摆着就不合适,要是让你爸知道了,还不打断你的腿呀!”

吴小梅噗嗤一声差点破涕为笑,她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带着气说:”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担心这些?只要我愿意我喜欢,谁都挡不了我俩在一起。”

赵乐认为吴小梅还是以前那样的单纯、执拗,想什么事情都过于天真。赵乐只得摊开了说:“小梅,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天真浪漫的童年,也不是充满幻想的学生时代了,我们所面临的现实就是没有结果的结局,与其彼此都经受痛苦的折磨,还不如趁早结束这段看不到丝毫希望的感情,这样,起码不会耽误你美好的青春。”

“你说的倒轻巧,这么多年的感情说结束就结束啦?反正我做不到。”

吴小梅的情绪有些失控,她不管不顾的再次重重的坐到赵乐的两腿上,黑暗中的赵乐被这猝不及防、实实在在的一压,两条腿酸疼得直咧嘴,但从小就习惯被吴小梅撒娇式欺负的赵乐,硬是忍住没有叫出声来。赵乐平复了一下情绪认真的说:“你说你做不到,那么你能做到什么呢?你能说服你爸妈吗?你能做得了他们主吗?我知道,你根本不能,所以,被拆散的结果那是迟早的事情。”

“赵乐,想不到你现在这么消极,满脑子都是困难。是的,也许我一时半会说服不了我父母,但是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出路呀?”

吴小梅边责备边提示赵乐,给他打气。“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呀?”

“想嘛,动动大脑,我俩一起想。”

“算了吧,就是想破脑壳也过不了你爸那关。”

“哎,有了。”

吴小梅脑筋一转,突然又站起身压低嗓门兴奋的说:“我们远走高飞,去到一个很远很远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啊?私奔?”

“嗯,算是吧。只有这条路直接有效。”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赵乐惊讶的连连摇头否决。“你呀,也真敢想,父母把我们养这么大容易吗,尤其像我这么个单传家庭,我怎么能忍心将他们说丢就丢下呢?”

“胆小鬼!我的意思是等我俩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回村,那时候,谁拿我俩也没办法了。”

吴小梅耐着性子跟赵乐解释。“那也不行,我真的做不到。”

赵乐仍然坚持自己观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照你说就只有分手喽?”

吴小梅终于没了耐心,任性发作起来:“算我眼瞎,怎么会爱上你这样没血性的怂包软骨头男人!”

搁着以前,小梅只要生气赵乐就会无条件的过去哄,可今晚赵乐没有这么做,他似乎早就想好了这回一定要将心肠硬到底,任由吴小梅怎么发火、责骂甚至对他动手,他都要把心里想到的话说出来:“我想好了,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吧。”

赵乐这句话声音虽然很低,但吴小梅字字都听得很清楚。她愣怔了半晌,一把将赵乐给她买的那条鹅黄色的纱巾从脖子上扯出来,愤愤的往地上一扔,沙哑着嗓子说:“分手就分手!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了!”

吴小梅深刻的体会到,现在无论自己怎样不顾一切的主动与无底线的妥协,都难以激发赵乐这个爱情懦夫的动力和勇气,这让吴小梅彻彻底底的伤心和失望,她哭泣着决绝的转身离开了那片竹林。眼见吴小梅跑出竹林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赵乐的心一下就坠落到谷底,五脏六腑好像也随之被牵扯下去,只剩下空空的体壳。赵乐随手从竹杆上折下一片竹叶含在嘴里,就坐在那块石头上胡乱无谱的吹了一阵,反而觉得心里更乱更难受,他便重重的倒在地上,泪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最后溢出眼眶,大颗大颗的在他面颊肆意流淌。赵乐就这么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躺到天麻麻亮,直到听见叽叽喳喳的女人在河边捶衣服的声响他才泱泱倒倒的起身回家。自此,赵乐至今都没再见过吴小梅的面。现在,赵乐愣愣的站在这座新桥上,回想着那些伤感的往事,心里不免有些切恨和瞧不起自己,在爱情方面,他的确不够勇敢,不够男人。但转念一想,自认为他这么做并没有错,甚至还算是明智之举。因为,如果他不理智的选择与吴小梅果断分手,那么很快就会招来吴兴华针对赵家不择手段的打击报复,到那个时候再收场,不仅人得不到,还会将赵家的颜面和尊严丢失殆尽。赵乐这么正反一想,霍然觉着发胀发闷的脑袋清爽了许多,他抬头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做了个深呼吸。这时,吴小眼晃晃悠悠的从河东走过来,看样子酒喝得不少,他见桥上站着一个人,一时又分辨不清是谁,就喷着酒气问:“谁……谁呀?大晚上的站在这想投河呀?”

在洼里村这帮从小玩到大的同伴中,吴小眼算是赵乐至今还愿意接近的那种不带有家族歧视观念的人,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仪仗吴氏大姓欺负过赵乐,就冲这一点,赵乐一直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相处模式。吴小眼不喜欢读书,他初中都没毕业就辍学了,到处抓鱼摸虾给家里填补点花用,在赵乐的心里,吴小眼就是个没有远大理想比较现实的机灵鬼。“又在哪家混吃混喝呢,看把你喝的,舌头都不打弯了。”

赵乐没好气的冲他一句。“哦,是乐哥呀。是不是在这等我呢?”

吴小眼一听是赵乐的声音,便玩笑似的笑着说。赵乐实话实说:“等你干嘛?我是刚从文亮哥家出来,在这待会。”

吴小眼虽然酒喝得不少,但心里很明白。“哦,知道了,你是去找你老同学办事的吧?我猜……应该是当兵的事,是不是?没用,求他小子没用!你看,我就不求他们,当不当兵无所谓,还不如我每天抓鱼摸虾活得自由快活呢!”

吴小眼的一番酒话,却让赵乐觉得他心胸宽广,活得自在,他轻轻拍了拍吴小眼的肩膀,说:“回吧,快回家休息吧,天不早了。”

“记住我的话,别去求他们,你……不去当兵也照样有活路!”

吴小眼摇摆着这双手,边说话边歪歪扭扭的往家回,走出多远又回过头来叮嘱:“听我的!没错!”

赵乐轻轻推开院门,刻意将两只脚尖垫起来,蹑手蹑脚走到自己睡觉的房门前,他正要推门进屋,突然从正房传来父亲急促的咳嗽声。这段时间父亲肺上的老病又犯了,昼夜都咳,有时是憋着劲儿连续的猛咳,好像一口气连不上就会彻底断气。赵乐心里明白,父亲五十刚过的身体就枯竭成这样,全因过重的家庭负担所致。本来,父亲还指望儿子毕业回家能为他分担一些,可赵乐的心根本就没在务农上,加之细皮嫩肉的母亲身材娇小,父亲从不忍心让她下地做那些风吹日晒的苦活,因此,家庭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肩上。俗话说,牛再壮也有累倒的时候。不过,好在女儿小花今年初中读完没考上高中,在家为父亲多少分担了一些地里轻巧的杂活,因此父亲不止一回在母亲跟前念叨:“还是养女儿好啊,养儿子就是养狼崽子!”

”是小乐回来了吗?”

父亲猛咳一阵过后,喊了一声。赵乐停滞在门前,听着父亲一声接一声刺心的咳嗽,心底泛起阵阵酸楚,忽听父亲喊他,激灵一怔,原来父亲根本就没睡着,可能一直在等他回来,赵乐肃然折服军人出身的父亲至今听力还这么惊人,他赶忙应声:“爸,是我回来了。”

“到这屋来,我有话跟你说。”

父亲说。赵乐想,这么晚叫他过去,除了挨一顿粗暴的责骂就不会有什么好话,所以他懒羊羊的半晌不想动步。“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我困了。”

“不行!现在就过来!”

父亲的语气硬得不容辩解。赵乐只好过去,但到了门口,犹豫了一会还是不想推门。母亲这时候披着外套从屋里出来,一把抓住赵乐的胳膊就往家里拽,小声对赵乐说:“有妈在,别怕。”

赵乐慢腾腾的进了卧室,他抓过一把破的吱吱作响的木椅往上一坐,耷拉着脑袋,准备接受父亲的训斥。然而,父亲并没发话。他斜靠在床上,伸手从脑油厚重的枕头下拽出一个塞满烟丝的布袋,麻利的卷了一支纸烟,然后划着火柴准备点燃,却被站在旁边的赵乐妈上前一把夺下,“都咳成这样了,还往死里抽!你不是有话跟小乐说吗?快说,说了早点让孩子睡觉去!”

赵德贵趁赵乐妈说话不在意,迅速又将那支纸烟从她手里抢了回来,但他并没有点燃,只是放到鼻子前使劲的闻了几下,轻轻往身旁一丢,随后转过脸来,用少有的温和语气对赵乐说:“小乐呀,爸今晚叫你过来也不想凶你,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爸只求你以后别再到处乱窜了。算起来你也跑了两年了吧?跑出啥名堂了吗?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往后呀就安心跟我下地学农活,再不用低三下四的求人了。”

父亲说到这突然又咳起来,话说的多了气力就跟不上,他齁喘了一阵,吐了两口黄痰才算缓过气来。“你看我这不争气的身体,年纪不大却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家连开荒带承包地足有二十多亩,全指望我怕是不行了,你说我们这些做农民的,如果让自家地荒芜了,种不上庄稼,那还不被人指着脊梁骂呀!”

在赵乐的记忆里,父亲很少心平气和的跟他说这么多心里话,尤其是他长大后的这几年。赵乐缓缓抬起头,将目光落在父亲枯草一般纷乱、花白的头发上,再往下看他那深一道浅一道皱褶纵横的脸,赵乐这才发觉一直威严英勇的父亲似乎突然间就衰老了,看着看着,泪花就模糊了赵乐的双眼。赵乐说:“爸,以后,我再也不提参军的事了。”

然而,在母亲看来,儿子之所以流泪和承诺放弃参军的理想,多半是因为畏惧他爸的缘故,想着就心疼儿子,她带着气跟赵德贵说:“你跟孩子啰嗦这一大堆不就是想让他跟你下地干活吗?儿子现在还小着呢,以后还有他的活法,再说,我也不想让他学你,把捧在手的铁饭碗给砸了,叫我们娘几个跟着你受这么多年的苦。以后地里再有啥农活我去做,别老盯着孩子。”

赵德贵最忌讳别人提及那件他平生所做过的唯一一件没脑子的蠢事,没人提还好,就权当烂在肚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只要有人提起,他就悔恨得想敲碎自己的脑壳,一股无名火腾地就从心中升起。他圆睁着两眼,瞪了赵乐妈许久,最后喘着粗气对赵乐妈吼了一句:”你呀!你这是在害孩子!赵乐妈不解,再被赵德贵一吼,委屈的抹起泪来:“啊?我害儿子?他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我怎么会害他呢?”

恰恰赵德贵最见不得女人流泪,女人一哭他心就软化下来,尤其是自己的女人。他只得无奈的长叹一口气说:“好了好了,往后我啥也不管了好吧,都睡去吧。”

那一夜,赵乐几乎没睡。他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屋顶,父亲孱弱的身影一直浮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说:该是替换他老人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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