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疯麻子?”
濮青疑惑问道。“正是。”
一位身世破烂的老女人得意地点点头。濮青又打量了她一下,骑着一匹病危的麋鹿,手抓一根枯木拐杖,且披头散发,身上还有苍蝇围着飞。真是个疯子,濮青暗自认道,便问:“那,你怎么证明?”
疯麻子假装思量一下,便喏喏嘴,露出一口黄牙,笑着答道:“你是白药先喊来送刀的吧?”
濮青故意摇了摇头,把百亭刀握紧,说:“不是。”
“别糊弄了,”疯麻子看着百亭刀就眼前一亮,举手要接过来,濮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对鬼迷心窍般的疯麻子下了警戒,且她一个劲喊道:“刀给我,刀给我....”语气像是在哄濮青一样。疯麻子见他不为所动,便端正了神色。正视着濮青的眼睛,正经地说:“你可知我疯麻子的能力是如何?”
濮青想了想,曾在白药先那里听过,疯麻子是个知天地、通神魔、晓未来的人。他便悟了一下,说:“你法力神通,不如帮我打听个人。”
疯麻子奸笑着从麋鹿上下来,她驼着背,身材本就矮小,走起路来像只仓鼠。她到了濮青跟前,抬脸就问:“谁?”
“泾风。”
濮青把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像在心中默念已久。那疯麻子垂脸思考一下,一只手握住木杖,另一只手在木杖一端施法,有斑斑点点的绿光从她指缝流出,全都吸进了木杖里,顿时木杖泛起光芒,寸寸文字像云烟一样升起。待施法完成,文字消去,她便抬头,说:“泾风是个文圣,京城里的贵公子,相貌英俊,一身书生气息,但风流不已,据说所到之处,就有所迷之人。且这人,与你好像有前世今生的关系。”
“怎么说?”
濮青问。“他的相貌,与你一模一样。”
“怪不得,”濮青挠着下巴,这才明白为何别人总是误认他为泾风,随后他又问:“那何为前世今生?”
疯麻子抚摸着低头吃草的麋鹿,缓缓说:“所谓前世今生,不过是我们巫人自己给出的说法罢了。但真正解释起来,也就是说泾风身上有你的影子。”
“究竟什么意思?”
濮青云里雾里,道:“说清楚一点啊。”
疯麻子笑了笑,朝他的刀使了眼色,示意他把刀子给她。濮青犹豫一阵子,便决心递过去。疯麻子接过刀,百般抚摸,看了又看,感慨了又感慨,叹下一句:“鬼造之才,妙啊,妙!”
“行了行了,”濮青不耐烦地催她,说:“你直接说,我去哪里才能找到泾风这个人。”
“找他?”
疯麻子语气注满不屑,说道:“你不必找他。因为他已经在找你的路上了。”
她边说着,边慢悠悠地爬上鹿背,把刀捆在身后。“他找我做什么?”
濮青疑惑道,又急着说:“诶,别走啊。”
疯麻子骑着麋鹿转了身,慢条斯理地离去,留下一句话:“等他找到你,你自然就知道了。还有,回去告诉白药先,这刀子,我帮他处理啦。”
濮青听了疯麻子的话,顿了一会儿,就从思索中回过神,向远处望去,已不见了麋鹿与麻子的身影。这枯木林里,瞬间变得静谧,风都像静止一般,再不见一片落叶。天色已近昏明,茜色夕阳涑涑沫沫地充满山林。罢了罢了,濮青内心乱成一团。“回去吧。”
他顺着原来的路走。当夜濮青到村庄拿了白马,告谢了村民,便戴上大大的斗笠,披着黑袍,一路赶回北城,沿途看着夜空中一轮明月,它被云雾缭绕着散发淡淡的月光。回至城门底下,在一处角落下了马,濮青轻轻拍着马背,小声跟它说道:“小白,回去吧,过两天再来找你。”
小白乖乖地点两下头,便踏着小步,小心地走向郊外。这匹白马,一直生活在城外的森林,只要濮青一声哨响,它便能赶到面前。濮青目送了小白离去,便摘了斗笠,从城墙的一处破洞拨开杂草,溜了进去。进了城里,濮青脱了黑袍、扔了斗笠,小跑在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的街中。翻了几堵墙,转了几条小巷子,便到一家石房面前。石房四周皆是客店,房檐皆秀有花纹美案,瓦是硬瓦,顺着月光看得明亮,唯独这石房,屋顶皆是盘石,普普通通,不合两旁。濮青环顾了四周,没人,便开了锁进了石房。房里虽小,却玲珑有至。床是木床,东西放满一屋,柜子一个叠着一个,屋顶处挂下一个暖炉,经书整齐堆放桌子上,再往右点,便有一铁支架,上面挂满了刀子。濮青一把脱了衣服,在泛黄的马灯下,露出后背的三条刀疤。他抽起葫芦吞两口酒,就躺在床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用刀子刻画的梅花图案。随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鞋子,一只红绣鞋子。这是从子雨那里带走的鞋子。他观摩着的是鞋上的花纹,心里涌荡的却是子雨的身子。对他来说,真的很久没有遇到如此心动的女子了。在马灯的昏黄光色下看了许久,他便把鞋子放在床头一处,长呼一口气,总觉得浑身难受。“一定会再次相见的时候。”
濮青心里说着,曲肱着手臂枕在脑后,闭眼入睡,如此一合眼,脑海又想起了子雨。“去见她?”
濮青忽然从床上坐起身来,犹豫着。“快快!”
一位男子站在河内道朝后小声而有力地说:“快跟上。”
随后这内道火光闪烁,平静的水面突然涌动起来,且回荡着嘈杂的踩水声。待声音平息了些许,这内道的浅水上站着的,有百余位官兵,排成两线,均举着火把,握着长刀,正如猛虎蓄力,只待一个命令,他们便回从这个转角冲杀而进。而内道的地牢大堂,地鬼们光着膀子,个个用手臂手腕枕着脸或脑袋,昏昏大睡。他们长时间在地下工作,见不得月亮望不得太阳,时间就是错乱的,一旦工作起来,便是两天两夜,一旦睡起觉来,也要一天一夜。“杀!”
一声令下,震耳欲聋,整个河内道浩浩荡荡,官兵们参差不齐地大声吼杀,中间携着挥刀声音、踩踏声音和惨叫声,地鬼们慌张地醒来,不知何事发生,抄起手边的家伙,往地牢入口处望去。只见官刀落下,就有鲜血溅射而出。这一睡,睡失了魂。带头冲的地鬼高喊:“官兵来了!!”
后面的瘦小个敲锣打鼓,四处逃窜,块头大的往铁炉里抽出燃得火红的刀、枪,管他什么兵器!怒气冲天地吼叫,冲杀而去。官兵们诡计阴诈,前人上去泼了火油,后人就上去扔了火把,光着膀子的地鬼烧成一头火熊,四处乱撞。一瞬间,地牢便混成一片火海与乱斗。“药先?!药先?!”
瘦小个连滚带爬地四处找着白药先,却不见药先的踪影,在河道一处跌倒,蜷缩着,哭嚎着,看着眼前血淋淋的景象,像人间地狱一样。“去死吧!!”
瘦小个扭头一看,一个官兵像着了魔般,举起大刀朝他冲来,他慌张又软弱,腿抖得厉害,站都站不起身。便在这时,瘦小个认死地闭了眼,却听见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睁眼一看,一巨大的斧头横腰斩断了官兵。官兵的上身倒在他跟前。“快带其他小子逃出去。”
一个手持血淋淋大斧头的大块头朝他吼道,瘦小个又像拾回了魂般爬起,一个劲地冲。可没走几步,听见一声刺杀,回头一瞄,官兵中犹为突出的一位黑帽剑士,从背后直接刺穿大块头的胸膛,且从胸膛中穿出的剑尖,直露寒气,身体都结冰了。那位剑士身穿黑甲,头戴黑帽,用暗纱布遮住了脸,虽见不着模样,但眼神却苍劲有力。只待大块头如被砍倒的榕树般倒下,他才收了剑,转身去杀其他地鬼。瘦小个认得那把剑,是白药先亲手打造的,名为凌霜,可这个时候想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见不得听不得想不得...”他自顾自地念天念地,沿着内道一直跑,踩了不知多少尸体。逃出以后,瘦小个驻足了。这宽阔的城河,银白色的微波与涟漪,倒映着的桑树,水影中的夜云,夜云中的胧月,以及对岸的青砖蓝瓦,栏窗的灯火阑珊,都让他呆呆望着。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景象。可以说,他从一出生就在地牢里。“这是...”他看着眼中的一切,以为进了仙境,又低头看着水中的漆黑模样,竟然悲伤了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河水里,双手朝水中抓啊抓,全然不知道要抓住些什么。“药先...”瘦小个筋疲力尽地坐在河道口,哭着说:“药先你在哪啊?你救救大家啊...”这时抓上他掌心的水是红色的,扭头一看,河内道流出的已经是尸体的血了,且里面仍有不断的砍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命要保,便从浅滩上起身,屁滚尿流地往岸上跑。濮青耐不住对子雨的思念了。他爬上石房之顶,登高而望,那屏府距离这里也不过一公里多远,他便批了黑袍,带了葫芦,踩上隔壁瓦顶,脚步轻盈地跑起来。北城的楼房大都是青砖蓝瓦,且差不多在一个高度之上,楼房之间间隔甚小,所以对于身手敏捷的濮青来说,要在这北城的楼房上飞檐走壁,只是鱼儿游水罢了。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屏府门前,找到昨晚的门窗,附近木墙还有箭痕,濮青小心翼翼地踩着瓦,走近那扇新修好的纸窗,往内看。透着窗户的一层麻纸,依稀可见房里的烛火前,坐着一名女子。那正是子雨,濮青还未知道她的名字。他鼓起了勇气,轻轻敲了敲窗户。“谁?”
里面传来子雨明亮的声音。“啊...”濮青不好意思地回答:“是我,昨晚的人。”
子雨从桌子前站起身来,不太相信地问:“濮青?”
“对!”
濮青一下子乐起来,答道:“是是是,仙子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子雨一听濮青称呼她为仙子,便涨红了脸,但又控不住矜持,小步过去开窗。小小的纸窗被推开,一双白栀的手伸出窗外,扶住了站在窗瓦上的濮青。濮青不知所措,又颇为惊喜,他跳进了子雨的房里。面对着子雨,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眼睛上,眼睛像柔软的云朵,正装住了娇小玲珑的子雨。子雨见他一言不发,便问:“濮公子这么晚来找小女子,是有何要事吗?”
濮青顿了回来,眨了下眼睛,说道:“我就是想来给你道个歉,关于昨晚无意闯进的事...”“公子若真有歉意,”子雨坐下说道:“就该为小女子做点事情。”
“可以的,”濮青爽快地点点头,说:“帮你杀人都没问题。”
子雨忍不住笑了一下,微微抬头看着濮青,眼里却是流出各种沉溺,是像方糖溶于水一般柔和的沉溺。她说:“濮青啊,你怎么变得如此可爱。”
濮青愣住,又呆又喜,不知缘由,且满脸通红,说话都迷糊不清,他脑袋一片狼藉,像是一个花开正茂的梨花园、因为一场雨而落得满地黄花的样子。而子雨就是他的那场雨。“我...”濮青支吾着、甜笑着,说:“我还没知道仙子的名字呢?”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
子雨抬头,又说:“我叫屏子雨啊。”
“这是我与仙子的初次且认真的会面,”濮青收了点神色,继而说道:“当然先前未曾认识过仙子,若真见过仙子,哪敢忘掉仙子啊?”
子雨疑惑了,她说:“三年前,我跟你在萤火河有过相约呢,那时你要走了,你说你要去找一个人,与我不辞而别,那晚我在萤火河的船台上,等了你好久。”
濮青怔住,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子雨又道来:“你在信里说道,等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便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来到我面前了。”
“这个人,”子雨把双手放腿上,耸着肩委屈说道:“不就是你吗,濮青?”
濮青不大明白地退了一步,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仙子,我不明白。”
“你这次不会再离开我了,是吧?”
子雨站起身来,眼睛里泛出了悲伤,朝濮青喊出一个名字:“泾风。”
又是这个人!濮青像脖子上系了块巨石,沉入海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