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识荆可能快要死了。
在场的每个人看到他的脸后都有这种感觉。
他的脸色已经不再苍白,而泛起一种毫无生气的铁青,汗出如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偶尔张嘴的时候可以看到鲜血已经把牙齿都染红了,出血量显然不是咬破嘴唇这么简单。
就是在这种濒死一般的状态里,他的精神反而愈发集中亢奋。
他的眼中已经看不到人,只有每一张牌从面前闪过,看在眼睛里,印在脑子里,带入系数,开根号,计算,得出概率,然后调整参数。
下一张牌,再重复。
允许他计算的时间非常短暂,因为下一张牌瞬息间就会接踵而至。
越往后,道路越走越窄,运算像是走在一座独木桥上,一步踏空,满盘皆输。
概率已经在提升,他清楚地感觉到。
已经提高到62了,不行,不能打草惊蛇。
再等等,再等等。
这不是赌运气,他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他是不敢信的。
他只相信概率和数学。
季识荆在上学的时候其实成绩不算好,按教授的话说,就是只会算数,无非是个会走路的算盘,创造不出真正有逻辑美感的东西。
数学系其实不需要很会计算的人,因为人力有尽时,人永远算不过计算器。
虽说成绩不怎么好,但毕业的时候也有留校任教的机会。
但季识荆已经深刻认识到了,以自己的天赋,在数学领域无法走太远。于是他拒绝了教授的挽留,来到宁州,随便找了个初中,一教就是四十多年。
娶了个天真漂亮的国企会计,生了个更天真漂亮的女儿,寒暑假带家人出去走一走,不太有钱也不算太穷。
几十载光阴弹指一挥间,他以为这就是人生该有的样子了。
一个有点小聪明的普通人,能把生活经营到的,最好的样子。
命运无常啊,慷慨赠予他几十年的平静安稳,又在他走到人生边上的时候,从天而降一盆淋漓狗血,将他拥有的一切倾覆!
季识荆又咽下一口腥甜,明显感觉到内脏碎片的质感,这让他觉得有点恶心。
概率又上升了,不行,要稳住。
趁着其他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看了眼面前的筹码,已经接近三百万了。
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旁人若是下了大注,必定要患得患失。但在概率面前,押三百万和押一万是不会影响结果的。
季识荆已经不关心这三百万意味着多少“钱”。
筹码而已,攒够一定数量,他就可以带着人离开了。
安知还在学校等自己接她回家。
这么晚了,她一个人有没有害怕?会不会遇到坏人?
想到季安知,季识荆的思绪骤然乱了半拍。
他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算错了。
关心则乱……
节奏被打乱后就找不回来了,他的大脑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常量和变量都飘了起来。
混沌。
无常。
支离破碎。
啊,真是像极了命运。
“季老师!”在姚光的尖叫声中,季识荆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合着内脏碎片吐了出来。
朱璇扑到他身边,懊丧地大哭:“老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其实吐血什么的,也就是视觉效果比较壮观惨烈而已,季识荆自己倒是觉得吐出来好受多了,神志都清明了几分。
“没事没事,不要怕。”他揉揉朱璇的头发,然后把面前的筹码一股脑全部推到了白框里。
“都押上吧。”他用袖子擦擦嘴:“不玩了。”
姚光还是按照顺时针发牌,发到他面前的时候,下意识顿了顿。
“blackjack。”季识荆轻声说。
牌面翻开,一张j和一张a,正好21点,不多不少。
“啊……”姚光用力捂住嘴,一瞬间泪流满面。
“我赢了。”把翻倍的筹码推到李三爷面前,季识荆问他:“您要不要数数?”
高高的筹码在李三面前轰然倒下,如同一场山崩。
李三看他的眼神惊恐交加,如敬畏不存在于世间的鬼神。
“走吧。”他站起身,对朱璇和姚光招招手:“先出去,剩下的事情,我再想想办法。”
于是两个女孩子,一人一边扶起他的两只胳膊,他们三个人并肩向外走去。
从另一个出口走出娑婆界,季识荆才发现天色是真的很晚了。
“季老师,我们快点去医院。”姚光焦急地说。
季识荆默默摇头:“我要先去趟河溪路小学。”
“季老师您真不能耽误了!”朱璇也很急,她感觉季识荆的手已经如死人般冰凉。
“我孙女还在等我接她放学。”季识荆站在路边,张望着来往的出租车。
“都这么晚了,怎么可能还在学校?肯定是去同学家了。”
“不会的,她哪里都不会去。”季识荆笃定地说:“我们约好了的。”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车里坐着沈七爷。
“季老师要去哪里?我送送你,顺便让宋医生给你看看伤。”
季识荆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默默坐上了车后座:“河溪路小学,拜托了。”
车里足够宽敞,朱璇和姚光都坐进来也不嫌拥挤。沈七没有多问,直接往河溪路开过去,因为临近深夜的缘故,路上车很少,所以车速能提高不少。
“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季老师要不要给什么人打个电话?”
这提醒了季识荆,他急忙给家中去了个电话。
妻子果然没睡,安知也没有回家。
季识荆心急如焚,又不好太催促,因为沈七已经开得够快了。
“对了,宁州中心医院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主任急诊,我现在让救护车去河溪路等着……”
季识荆受宠若惊:“您这未免也考虑得太周全了,就我这种小人物……”
态度完全不像是面对一个刚从他赌场赢走六百万的人虽说这笔钱转手进了夜摩天那边,说白了还是在娑婆界里流转,无非是左手换右手而已。
但对于忉利天的主事人来说,压力应该也不小吧。
“季老师不要妄自菲薄,”沈七温和地说:“我今天看到场子里的弟兄,忍不住会想,如果他们十几岁的时候能遇到您这样的好老师,命运会很不一样吧?”
季识荆微微脸红:“您实在过奖了,宁州的赌场能有您这样的主事人,我要为以前的偏见道歉。”
姚光眼眸中星光闪耀:“季老师,七爷是不是超级好心?”
话音未落,沈七清秀温雅的眉眼几不可查地皱了皱。
朱璇看在眼里,嘴角快速划过一抹嘲弄的冷笑。
一入黑道深似海,娑婆界这种地方,怕是只有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了。
沈七爷,沈文洲……娑婆界众排行最末,入行最晚,却最受魏央器重,能执掌日进斗金的忉利天,可不是靠着菩萨心肠,他的雷霆手段说出来,怕是要把季识荆和姚光吓晕过去。
这男人一副温润如玉的面皮,实则……看他双手间累累鲜血,是多么愚蠢的女孩子,才会相信他有一颗好心肠?
“季老师,我们到了。”沈文洲按下一个的按钮,车门自动打开。
季识荆看到熟悉的小学,捂着肚子下了车,然后还踉跄了一下。
“季老师找谁?我帮你去问。”朱璇急忙扶住他。
门卫室里,听到响动的高一鸣激动地推醒了安知:“你爷爷来了!”
季安知眼睛都来不及睁开,跳起来就往外冲,然后咣当一声撞倒了门框上。
“哎呀你小心……”
季安知顾不得疼,捂着脑袋继续往外跑。
多年后季识荆都会记得那个夜晚,不是因为那场一掷千金的赌局,事实上他没过多久就又把二十一点的玩法忘记了。
他会牢记那个夜晚,是因为在夜色中像个小精灵一样向他跑过来的季安知。
当她迈着小短腿用力地奔跑,然后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季安知的脸在某个瞬间和季唯产生了微妙的重合。
然后决然分开。
季识荆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了,季唯是季唯,安知是安知。
他女儿的女儿,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是他一直试图寻找的,女儿的影子。
“爷爷你跑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晚啊……”季安知抱着他委屈地大哭:“我好怕你不要我再也不来找我了……”
季识荆爱怜地揉揉孙女的头发:“我怎么可能不要安知呢?爬也要爬过来接你。”
季安知严肃地抿起嘴唇:“爷爷腰椎间盘突出,还是不要到处乱爬的好。”
亲自把季识荆和季安知送上救护车后,沈文洲下车转了一圈,捡回来一个怅然若失的小胖子。
“安知就这么跟她爷爷走了……”高一鸣托着下巴,苦闷地说:“她连声招呼都没跟我打就走了。”
沈文洲看他挺好玩:“小朋友,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高一鸣说了小区的名字,朱璇一听乐了:“正好我家也住那里,不远,我来指路。”
到高一鸣家楼下,朱璇也准备下车,突然被姚光叫住:“喂。”
“干嘛?”
“你明天会去上学吗?”
朱璇懒洋洋地把手提包跨在身后,反问:“你呢?”
姚光低声道:“你去我就去。”
朱璇笑了笑:“那说好了,我们明天都要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