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林军踏过之处,一片疮痍。
无论是刀枪剑戟横插了满地的山坡,还是整个密林中错综复杂沾满了血迹的银丝网……都无比明显地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一场诛邪行动。
甚是惨烈。
在出山口的地方,躺着一架已经不能用残破来形容的械人,随着身上零件和骨架断裂的声音,它躺在哪里,时不时地一阵抽搐。
就连原本只凹陷了一半的头颅,此刻都陷得更深了,破开了眉心,朝着另一边的颧骨裂开去。饶是再好的手艺,看到这样的械人,也都会忍不住摇摇头,留下一句:“没救了。”
……
上阳城中!
当城里的百姓知道了攻城的是械军之后,都想着能逃出上阳京畿就先逃出再说。否则一旦城破,那些杀疯了的械人捏死他们,还不比捏死蚂蚁容易。
于是,城还没破,百姓先乱了起来。恰好出城的那一刻,外面的黑林械军攻打了进来。
看着那些黑憧憧的械军如潮涌般,一步步往前走,那些想出城又不敢往前走的百姓只得一步步地被逼着往后退。
“械军,械军攻进皇城了。”
百姓之中,有人颤颤巍巍地说出了大家心照不宣的话。
面对那一个个冰冷无情,脸上披着和人一模一样的面孔,但那种漆黑到极致的瞳孔里散发出的那种无生命的寒,让人禁不住地牙关打颤。
这些披着人皮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人!
这是所有百姓此刻心里浮现出来的同样想法。但面对这些足以攻破上阳京畿的械军来说,百姓们哪里敢再往上冲,只能一步步地退。
黑林械军进一步,他们就退一步……就这样一步步往身后长街退。
雾气越发地浓烈,夹杂着上阳京畿里略带浑噩的空气,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迷蒙怔忡间,退着退着,却忽然有人撞到了什么,没法再往后退。
被撞到了的百姓顺势往后看去,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站着密密麻麻的军队……身穿金甲的军队!
皇帝陛下派兵了!
百姓第一个闪过心头的想法,果然,他们的陛下没有抛弃他们,皇城不是那么容易失守的。
但是,这兴奋没能维持多久,因为他们看到的皇城军队,这些军士的脸上也是像石塑钢铁所造就的那样冰冷,毫无生气,特别是那一双黑洞洞的瞳孔里,漆黑得见不着底。
“啊,这……”
这和前面的黑林械军,有什么区别?
“械人?”
“皇城军队里,也都是械人啊!”
“……”
在一声惨叫当中,那些皇城械军挥刀直上,根本就无视那些挡在前面的百姓。又或者说,对于它们来说,此次作战的指令只有抵御黑林械军,根本就没有保护百姓这一项。
于是,在皇城械军朝着前方抵御进发的时候,那些百姓如同被丢进了绞肉机里的肉一样。
这一夜,躲在家里不敢外出的百姓都听到了外面震天的惨叫声,以及那剑戟的交击声……战况,真是惨烈哪!
往日繁华盛京,此刻兵燹过处,皆都燃起了一片浓烟。
平日里亭台楼阁,街道市井,此刻也只剩下一堆堆残余的血迹以及百姓尸体。双方的械军一旦开战,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全都无法幸免。
战事从天街道中推进,逐渐蔓延到安乐、望西以及平安坊,九坊毁了大半。其中的百姓死伤无数,哭的,喊的,死去的和正苟延残喘的,撕心裂肺……重新勾勒出了一副上阳京畿的景象。
在钢铁的军队碾压过处,全都撕裂成了一片血淋淋。械人摧残,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无人可挡。
那些被赋予了战斗指令的械军,哪里会明白,哭的喊的求活的,这些全都是鲜活的生命。
城中不少百姓,开始有人聚集成团,精壮的开始在那间造和司春两坊间建立起了屏障,开始转移那些还活着的百姓。
其中,也有人开始在怀疑,上阳京畿是否要被夷为平地,他们是否要全部被埋葬其中?生死跟前,他们只能不断地乞求上苍。
……
城外,玄机和霍青鱼一前一后,纵马进了皇城。
黑林械军攻破了城门,此刻他们纵马进城没有任何阻碍。
只不过,这才短短一夜,此刻的上阳京畿和他们离开时候的上阳京畿,就像天堂和地狱,周边房屋坍塌的坍塌,燃烧的燃烧,械军所过之处,埋葬了一切。
还有一些被压在废墟之下的。
在路过这些废墟的时候,玄机直接下马朝着那被压在倒塌房屋里的人给拖着救了出来,那是个面目都被压得一片血迹的妇人,揪着玄机的衣角就是央求。
“我的孩子,我丈夫都在屋里,救救他们,求求你了。”
玄机将这妇人安置,又继续往那些废弃房屋里去。
在这一片连成排的废墟当中,玄机的身影根本就微不足道,受创的坊市太多,单凭她一人之力根本就杯水车薪。
霍青鱼也被惊住了,无论是在霍家村,亦或是在不荒山上见过了生死,但是这偌大的一座城,坊市之间交错的繁华,却在这一夜之间倾塌成这样,这让霍青鱼的内心怎么能不震荡。
而这仅仅只是开头,在昔日繁华深处,战乱的声音还在继续,械军们一片接着一片推倒。
霍青鱼没有下马和玄机一起去救助这些还被压在房屋底下的百姓,而是留下一句,“玄机,你小心一点。”说完,直接策马朝着战乱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如果,任凭它们再这么下去,整个上阳京畿就毁了。
霍青鱼一路策马奔腾,沿途的死伤触目惊心,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在龙凤楼上的时候,李瑶之分明不像是这么不顾天子子民的皇帝啊!
还是说,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为了赢宣姬,对他而言,百姓全都不重要?
总得有人去阻止这一切。
在这一刻,霍青鱼的内心也跟着沸腾了起来,心里说不清是悲还是怒,只能催马前行,“驾”的声音传透前面茫茫雾色。
……
皇城巍巍,背枕着诛邪司!
这一组合就像是天生绝配,将外面所有的钢筋铁骨全部都隔绝在外,这巍巍皇城,这煌煌诛邪司,就静静地看着上阳京畿上演着一出人间生死。
皇城械军出动,几乎可以碾压一切,这盘桓在上阳京畿二十年的械军,哪里是李庆之的能比呢!
正好,这天大雾,在这无边的迷蒙之中,霍青鱼看不清路,也认不清街道,只能凭着耳畔边传来的碾压厮杀声和房屋仍旧在推倒的声音方向寻去。
械与械之间的厮杀,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碰撞之间出胜负,至于生死……无所谓。
在皇城里有诛邪司的情况下,黑林械军进城,根本毫无胜算可言,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进攻之前要先调开诛邪司的精锐。
可他们怎么都没能想到,哪怕是械人对上械人,他们也毫无胜算。
皇城的械军一出,只要肯牺牲,就绝无败战。
只不过,霍青鱼还看不透这一点,他催着马奔进这片战场,独属于机械的战场,在没有了生死觉悟的厮杀间,只有那些被丢进绞肉机里的百姓,成为了唯一的牺牲品。
周围已经成了一片械军倒地堆积起的尸山,霍青鱼策马难以进入,只能翻身下马来,从地上抽起长刀就往战场里去。
迎上前来的,不管是皇城的械军,还是黑林械军,霍青鱼手下皆不留情。劈砍之间,他凭着翻腾的血气一路挺进,却在继续往前的时候,忽然有什么抓住了他的脚。
霍青鱼低头一看,是个满脸血迹的人,脸上被鲜血涂抹得已经看不清原本的容貌,只有那一双惊惧又渴望得救的眼,直直地盯着霍青鱼。
那人想要开口,却在开口的时候,从口中喷涌出更多的鲜血,“陛下,陛下不是来……救我们的吗?陛下,……陛下不是在,诛,诛邪吗?”话才着,随后便直挺挺地死去。
霍青鱼怔怔地看着那死去的百姓,他仍旧死死地抓着霍青鱼的脚,乞求他搭救。
放眼看去,血海之间漂浮着无尽的血肉,在这两方械军的残斗之间,人类成了唯一的牺牲者。这场景,就像是一根巨剑,生生地插在霍青鱼的心头,拔出血荐轩辕,不拔……憋痛得慌。
“李瑶之!”霍青鱼忽然奋起,他挥动手里的剑,朝着皇城的方向跑去,冲过这层层械军,穿越茫茫迷雾。
直到,最后一架黑林械军倒地,正好倒在霍青鱼的跟前。
厮杀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也停止了。
前方,皇宫的方向,仍旧迷雾绰绰,在这迷迷茫茫之间有一道人影慢慢地走来,身后有军士起步列队走来的声音。
李瑶之?
他终于肯从那座皇宫里出来了吗?
霍青鱼手一紧,旋又再度握紧了刀柄。但是,当看到从迷雾里面走出来的是那个名唤“云仆”的老者的时候,霍青鱼的眼里有止不住的失望。
“李瑶之呢?”霍青鱼对着云仆,问了一句。
云仆指挥着身后的御林军,这是真正的士兵,不再是那冰冷的钢铁,他们开始在这迷雾里清扫战场。
云仆仍站在原地,双手笼在跟前,面带着微微的笑意看向霍青鱼,态度轻然,仿佛眼前发生的不是一场生死,而是一局游戏。
“看,庆王爷以为有了宣姬相助就能成事,殊不知,他们有的,我们也有,还比他们的更多,更精良。”云仆看着这忽然清静下来的战场,有止不住的得意。
“李瑶之呢?”霍青鱼更上前了一步,再问了一次。此刻,他的双眼里有刚才那场厮杀里留下的血腥气,“我要见他。”
云仆看着他,脸上的笑仍旧。“进了上阳京畿,他们也越不过皇城,送死罢了!”
云仆没有理会霍青鱼的问题,兀自尤然说道,“他们怎么就这么蠢呢,李庆之的械人,可全都是从地下城里买去的,胜利可从来,都没有站在他那边的。”
此时此刻,霍青鱼眼里的热度逐渐地消散了下去,他忽然觉得可笑,自己在面对的只不过是一架设置好了程序的械人罢了!
霍青鱼退了一步,回头看向身后那些死透了的百姓,鲜血溅在那些金属械军的身上,颜色是那样的鲜艳。
“你们,难道都没有人性的吗?”霍青鱼忽生了一股绝望,“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李瑶之真的想镇压叛军,身为天子,他有各种办法保护自己的百姓。可最后他选择了最快最直接的镇压方式,也是最残忍的方式。
在这一刻,霍青鱼只觉得胃里一阵反复,一只手按在头上,一只按在腹部,十分痛苦的模样。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还在不荒山的时候,他还是那个从山上走下,牵着老马叼着狗尾巴草的热血少年。
但,李瑶之早忘却了自己了。
云仆终于侧目看向霍青鱼了,他眼里仍旧是淡然,超越人类生死的轻视。看着霍青鱼如此模样,他只觉得好笑。
“械人,要什么人性呢?”
云仆呵呵一笑,“你承载了陛下的基因,却没学到他的狠厉决断。当初为你载入基因数据的时候,陛下不知为何,就是不肯去掉这一点血性。
可是,要坐稳江山,是冒不起任何险的。我们没法为了保住这数几人类,给李庆之和宣姬有可趁之机,为王者,只能选择雷霆手段,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云仆说着,轻拍了霍青鱼的肩膀几下,如同一个老师在教育自己的学生,“上阳京畿二百多万人,死上这些算不得什么。但此战,上阳京畿输不起。”
“所以,连逃跑的机会都不给他们?”霍青鱼抬起头看着这个老者。
“难不成,要让他们出去宣扬,陛下也和叛王一样豢养械军?”云仆敛起了笑容,冷笑了一下,“从明日起,天下人只知道黑林械军进城屠杀,陛下派兵镇压,没有人会知道其他。”
夜风吹过浓雾,将云仆这些话吹得恍恍惚惚,似幻还真,霍青鱼差点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空气中铁锈的味道和血腥的味道混杂,仍旧让霍青鱼有种想吐的感觉,即便……这种感觉其实来自心底。
前方战场,御林军正在清扫这里留下的痕迹。
云仆就站在这皇城前面,身后的巍峨,谁都别想越过一步,他就像是这里的戍守之人。
一切成竹在胸,云仆心情大好,不禁多说了些。
“正好,趁着这天大雾,将一切都埋葬在雾气里。等到明天朝阳一升起,所有的事情就都掩埋了。哪怕,这期间需要付出许多的代价,死伤许多的百姓,也是值得的。皇权巩固,向来都是铁衣鲜血,白骨皇庭。”
霍青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老者。
“我要见李瑶之!”
“陛下不见你。”云仆神情一肃,“你如果真有本事,就信守诺言将宣姬拿下,烽烟自然不会再起,自然不会再有人为此而亡。不然,今天这样的战事还会源源不绝,这次只不过是李庆之的一次试探。”
云仆说着一顿,看着眼前这个根本不懂得江山帷幄的人,又教了他一句:“天下蝼蚁,从来都只只掌握在王者的手上。”
“杀人也好,救人也罢!要想真正的决断生死,就别让自己这么渺小无力。陛下当年,就比你先悟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