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着浓雾,逐渐侵染到这片山坡和密林来,周围从震荡忽然就陷入了如死一样的寂静。
密林中。
悬挂在银丝线上的血珠儿,偶尔还会有一两滴从那上面滴落了下来,零落入土,只剩下一片晦暗的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片死寂的山林外,出山口的地方处,一堆泥土忽然从地上扬了起来。一架残破不堪,几乎报废了的械人忽然站了起来。
那原本凹陷进去了一半的头颅,此刻又多添了一道从眉心到下颌的裂缝,破上加破了。
这具残破的械人枯涩地左右挪着自己的头,努力让自己的动作顺滑一些。然后,那械人低着头,也不知道此刻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它在找东西。
找了好一会之后,它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卷了口的断剑,握在微微有点外扩的手上。但另外一只手臂似乎也出现了问题。
不妨碍!
它将断刃插在手臂的关节缝隙处,用力一掰,“咔”地一声,手臂挪了过来。
但似乎……更歪了!
残破械人有点气馁的样子,但似乎又拿这种情况没有办法,只好佝偻着这副身躯往前走。没走几步,身后忽然有什么动静让它停住了脚步。
它用只剩下一边的空空的眼洞,朝着那边注视了许久。然后在仿佛要陷入漫长的考虑中,转身朝着那边的动静走了过去。
只见在那边山坡的土坑里,一堆白色的绒毛蜷缩成一团,窝在那坑里瑟瑟发抖。
是只受伤的小白猫!
残破械人又歪斜着头看了这白毛畜生许久,张开的下颌暴露了它此刻看到白猫时候的惊讶。然后,它伸出那只歪斜的手臂,朝着那只窝在土坑里的小白猫伸去。
这可怜的小东西,都破成这样了。
械人将这小白猫朝着自己的怀里送去,低头一看,又止不住歪了一下脑袋,陷入了狐疑当中。
好巧耶,它心口的地方正好有一处塌陷进去的地方,正好带上这只小东西。于是,它再一次将这只小白猫窝在自己的怀里,再次带着它上路。
残破的械人仍旧没有接触它此刻的狐疑,它也很纳闷,为什么要用“再次”?
不管了。
它直起身来,高大的身躯站在这宽阔的山野处,它一挥手里的那把断剑,被这漫山遍野的浓雾所萦绕,绰约之间,映得它的身影纤长而又傲然挺立,刚硬又毅然。
此刻,残破的械人,脚掌重重地踩在地上,下意识地朝着前方烟滚滚的皇城走去,仿佛那里是它宿命的归处。
它应当往那里去!
一边走,一边在这具械人的嘴里吐出两个字:“诛邪!”
变了形的钢铁脚掌踏上这片皇城的时候,残破却强而有力的指骨在走动时一扣,径直将街道上的石砖给扣出了几道白色的痕迹。
几近坍塌的上阳京畿,似乎对这架械人没有多大的影响,它也并不在意这些外物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它怀里凹陷的地方总是窝着那只小白猫,还有嘴里不断念念有词。
“诛邪……”
一路的浓烟,从烧起的房屋吹过街道,和这久不散开的浓雾混合在一起。当这具没有皮囊修饰的械人骨架行走在街道上,特别是当它的头颅骨还凹陷了大半以上的情况。
当街上有还命大的从废墟里捂着满身的血迹走出来时,正好和这架凹陷械人面对时,氛围一下子直将到冰点,人不动,械也不动,就这样两两相望定格在当场,除了身旁还有被风吹过的烟雾。
俄顷,那行人忽然掉头狂奔,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上还有伤,嗷嚎着朝着街道另一边跑去,边跑边喊:“邪,邪啊……”
场面当真比见到了鬼还可怕。
凹陷械人愣了愣,仍旧只有歪头表示疑惑一个“表情动作”出现,而后它又继续朝着前方走去,寻找着记忆海洋中,自己锚定的那个点走去。
一路上,除了偶尔再见到那些个死里逃生又被它吓得够呛的百姓,再无其他阻拦。
直到天子道中的尽头,那里是战场最为激烈的地方,它的目的地,皇城后面的诛邪司!它才加快了步伐继续往前。
临走得近了,却见有无数御林军在那里打扫战场,再往后看,云仆大人立于万万人之中,仍然是它记忆中那般模样。
而在云仆的面前,站着一个痛苦的年轻人,它只觉得熟悉,但再仔细想却想不起来了,罢了,只管往前去。
只是,在临近前面战场的时候,那只原本安静地窝在它怀里的小白猫,见到云仆身影的时候,忽然受惊似的从它怀里窜了下去,朝着另一边快速地逃跑。
凹陷的械人没有在意,而是径直走过长街,越过废墟,与霍青鱼擦肩而过……
是它?
霍青鱼看到这架凹陷的械人时候,心里不禁一顿。在密林之外九尾的出现,已经让他隐约猜到这架械人的身份了。
虽说不知道叶轻驰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幅德行,但它现在的状态看来,其实真不如死去。
叶轻驰浑然不在意霍青鱼,走到云仆的跟前,握在手里的剑一挥,收回了肘后。也只剩下这利索的动作能让人记得它曾经是一个诛邪师了。
它到云仆跟前的时候,收剑,单腿跪下,仍旧是那个忠诚无比的叶轻驰。
然而,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械人,云仆的眼里却浮出了一抹意味不明,“都成这样了,居然还能回来?!”
于他而言,这样残破的械人,已经没有存留的必要了。
“阿叶回来诛邪!”它还能应云仆的话。
“回来诛邪。”云仆轻嚼着这句话,略有沉吟,“当初将你从长街上捡回的时候,也没想过你竟然会这般执着,执着到……令人讶异。”
说着,云仆朝着跪在地上的叶轻驰走近了一步,“轻驰啊,不荒山的任务你已经失败了,当时老夫给了你一次生还的机会,可你最后还是搞成这样回来,空有执着,又有何用呢?”云仆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抬起头来看着霍青鱼的,仿佛这句话是在说给他听的。
有些东西,于械人而言,过于执着就是个笑话了。
在霍青鱼的目光下,云仆伸出一只脚来,豁然将半跪在跟前的叶轻驰一踹。这个世上,没有谁比云仆更加清楚叶轻驰这架械人的弱处在哪里。
云仆这一踹,凹陷的械人忽然就像全身铆钉关节都失去了作用似的,浑身近乎松散地倒瘫在地,勉强颤抖了几下,最后的一点生机也被湮灭了。
倒在这片刚刚大战过的地方,它毫不违和。
云仆领着皇帝的御林军朝着街道走去,天子道中,天子之令传扬四方:“今天子遣军平叛,首战告捷!”
首战告捷!!!
告捷的声音如同破开浓雾的一把利剑,很快地就在九坊中传开了,那些躲避过了械军屠戮的百姓灰头土脸地从废墟后面探出头来,仿佛还不能从噩梦一样的黑夜里走出来似的,对这捷报难以置信。
但随着天子捷报在一声复一声地传遍上阳京畿的时候,百姓顿时欢呼沸腾,于长街之上大声呼喊:“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终于,黑夜逐渐散去,朝阳将弥漫整个京都的浓雾给散去。
霍青鱼站在那里,任凭淡淡的晨曦洒在自己的肩头上,那里还有浓雾打在上面的水珠子,在朝晖下见证了昨夜这一场战。
“原来,这就是天子吗?”
那些死去的百姓呢?
霍青鱼在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当中,他仿佛没听到百姓的欢呼声,昨晚李瑶之遣派的械军仿佛从没出现过似的,他仍旧是百姓爱戴的圣明天子。
放眼看去,这废墟一片。
百姓的尸体,钢铁的械军,废墟掩埋不了血迹的横流……就这样种种,都掩藏在一声声喜极的欢呼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