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暮秋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达,五指捏成小拳头,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子。
她性子淡泊不假,可也不是全然豁达,总归有几个眼不见心也烦的人。
最烦的便是桑谨。
这人是个纯粹的伪君子。
在外人面前装得谦卑有礼,一到她跟前就横眉冷对,拿鼻孔看人,话里话外皆是夹枪带棒。
毫无胸襟,实在没有多少男子气概。
他这般对待她的理由也简单。
无非是他从小恋慕温灵蕴,而温灵蕴一心向着她,正眼也不带瞧他。
他因爱生了恨。
不过恨的不是温灵蕴,而是她。
少时在太学念书的时候,她和桑谨最得祭酒的喜爱,别人就总喜欢拿他们做比较。
都说桑谨的诗词文章强过她。
就连她爹也夸桑谨是“别人家的孩子”,成天苛责她不求上进。
她反正无所谓,整天没心没肺的生活,上树掏鸟下河捉鱼。
再后来进入国子监,潜心钻研学业的桑谨,彻底压了她这纨绔子弟一头。
纨绔是她装出来的,屈居桑谨之下也是她心甘情愿。
许是处处表现出来的满不在乎,刺伤了有心与她一较高下的桑谨,也辱没了桑谨热烈的少年心性。
桑谨恨穷发极,搭错了脑筋,居然把温灵蕴牵扯了进来。
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冬日里。
桑谨拦住下课回府的她,指着她的鼻子道:“二公主是我的,总有一天我要娶她为妻,你离她远一点。”
萧暮秋掸掸学生袍上的灰尘,笑他自不量力。
“公主殿下,岂是你可以高攀的?”
事后,桑谨父亲在金銮大殿上,替儿求取二公主殿下。
半日的工夫,温灵蕴就找上门来,满脸的委屈,求她当回假驸马,挽救她即将嫁给不爱之人的悲惨命运。
这着实让她为难。
她从小与温灵蕴的关系不一般。
岂能见死不救。
当然,她并不觉得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令温灵蕴对她芳心暗许。
遑论温灵蕴聪颖,早就识破了她的女儿身。
所以极有可能是她对温灵蕴有过救命之恩,令温灵蕴觉得她这人甚为可靠。
她们初见在一个寒意凛冽的上元节。
她哥哥坠崖身亡,她捡个大便宜,被主母收下,当做正房嫡子养育。
这天,她随父亲来到盛京,入宫拜贺陛下,恭祝新年。
当时的陛下正值壮年,已然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问她几岁了。
她回答六岁。
陛下说:“太好了,朕的二公主跟你一般大,你可以唤她一声姐姐。”
言罢,就牵住她小小的手,带她去了玉凛殿。
此殿是温灵蕴和她母妃的住所,比皇后娘娘的千春殿更加堂皇富丽。
温灵蕴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坐在贵妃腿上,咯咯咯的笑,见到陛下来,她张开手臂要抱抱。
陛下果然抱她在怀中,抱了一会儿,把她放到她身边。
“这是洛河萧氏的萧弟弟,你带弟弟去玩吧。”
温灵蕴仰着天真的脑袋,奶声奶气的问:“我记得去年上元夜,萧家来的是个哥哥,为何今年他变成了弟弟?”
陛下摸摸她的头:“乖,听话,你带弟弟去御花园玩儿吧。”
温灵蕴自幼伶俐,察觉到某些讳莫如深,不再追问,从陛下的大掌中牢牢抓过她的手,带着她穿过一条条幽长的宫道。
她们一起躲在御花园的假山里,和宫女太监捉迷藏。
藏进山洞时,她笑问:“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萧暮秋。”
“唔,去年来的哥哥叫萧暮首。”
“他是我父亲的大儿子,年长我十岁。”
萧家到他父亲这一辈人丁并不兴旺,统共两个孩子。
至于萧暮首,听长辈们讲,他敏而好学,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却在一次远行中遭遇不测。
自此换来了她六岁这年的翻身农奴把歌唱。
六岁之前她随娘亲住在萧府偏僻的西院里,吃不饱穿不暖,受尽下人的冷眼。
娘亲郁郁寡欢,终究是没垮过心里的坎,找了一条白绫,当着她的面吊死在了房梁上。
父亲当时出门在外,由主母料理了丧事,指明下人用一卷草席裹了,用牛车拉到一无名的山头,草草埋葬。
小小的她恨极了主母。
没多久萧暮首就死了,她认为这是主母的报应。
而她成了萧家唯一的指望。
偌大的百年世家,一夜之间扛在了她的肩头,纵使她不愿意,也挣脱不掉。
任凭父亲送她进了主母的院子。
她的娘亲当年为了争宠,扮她做男孩,她自不敢让人发现身份。
幸而主母因为大哥的死,整日郁郁寡欢,院里的丫鬟婆子又对她不尽心,总是她自个儿照顾自个儿,在战战兢兢中过着日子。
她陷在回忆中,一回神发现温灵蕴不见踪影,急忙钻出假山的洞口,发现温灵蕴落进一冰面破裂的水池中,挣扎着喊救命。
她不会游泳,便大声呼救。
周遭愣是一个人也没有。
情急之下,她捡了树枝丢尽池水中。
温灵蕴扯着树枝那头。
她扯着这头,奋力的拉人上岸。
树枝表面粗糙,她个子太小,没有多大力气,哪怕树皮扎破了掌心,也咬紧牙关不松手。
庆幸的是此乃一方浅池,温灵蕴被她救上了岸,人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宫女太监们姗姗来迟,一个个吓白了脸,慌慌张张的送她们回到玉凛殿,再宣太医熬姜汤,场面乱作一团。
陛下龙颜大怒,要砍掉失职者的脑袋,有一太监怕死,哆哆嗦嗦的供出了幕后主使。
无外乎跟后宫争宠斗恨有关。
贵妃娘娘感激她的勇敢,向陛下求了一个恩典,破例留她在宫内,给温灵蕴做伴读。
她和温灵蕴在朝夕相伴中,有了深厚的情谊。
时光荏苒。
四年后,她年满十岁,有了男女大防的讲究。不得不被送出宫去,却没有回洛河,而是由陛下的一道圣旨留在了盛京城,进了太学。
百姓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说陛下是存心留待她几年,等她考个功名,往后尚公主。
这可把她吓坏了。
女扮男装,哪里敢尚公主。
年纪再大一点她便有了主意,天天往青楼里跑,成功让陛下和贵妃娘娘对她失望至极,另觅佳婿。
在温灵蕴及笄之前,桑谨尚公主的传言越传越烈,甚至在口耳相传中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引来诸多无聊人士的嘴贱。
皆道这盛京城的世家子弟中,本就是桑谨最配御平公主。
至于她,纯粹一娘娘腔和小白脸,另外将她和温灵蕴的纯友谊总结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欺人太甚。
桑谨尚公主就是天作之合!
她尚公主反倒是癞□□!论家世论样貌,她哪点不比桑谨强。
诚然,当温灵蕴以假婚约做交易,请她帮忙时,她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一是为了脱离萧家争个自由。
二是狠狠打桑谨的脸。
三是……
到底有没有这个三?
她自己都不知道。
反正她就是不愿温灵蕴嫁给别人。
这等私心太隐晦卑鄙,她从不敢去细想。
何况婚约本就只有三年,耽误不了温灵蕴的大好年华。
一旦和离,温灵蕴就可以不再受桑谨的纠缠,再另外选个心仪的夫君……
她亦恢复自由身。
同温灵蕴两不相欠。
多好啊。
往事不堪回首,萧暮秋难免有些恍惚。
突然,一颗葡萄不知从哪里飞来,砸到她的背心,劲劲的,将她从往事里拉回现实。
她蹲下|身,捡起葡萄捻在指尖观察。
呵。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
胆敢有人乱丢垃圾,欺辱她这社会地位低下的驸马。
她勉强也算个权贵阶层吧!
一肚子的郁闷乍变成窝囊气,寻着葡萄飞来的轨迹望去——
啊哟!
竟然看到了风清清。
准确来说是她的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