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每一个朝代的末世都会出现一些不合时宜的遗老遗少,在所有人醉生梦死时,他们呼号奔走,而在所有人都倒戈投降时,他们却选择负隅顽抗,一个朝代的灭亡总会伴有飞蛾扑火似的牺牲。
聪慧如赵颂很早就知道,大梁的气数尽了,她只是舍不得。
寻常人提到南梁一朝,皆是黑暗混乱、民不聊生的景象,但在赵颂的记忆中,在她还是个少女时,梁朝也曾是一个山青花欲燃的美丽王朝,有过短暂却令人难忘的盛世气象。那时谢晁做太平宰相,海内风调雨顺,庙堂政治清明,谢晁撑着一己病弱之躯为梁朝多续了二十年的命,令一切都回光返照般焕发出新的生机,史书称那段岁月为:永熙盛世。
赵颂出生在永熙年间,她无疑是梁朝有史以来最特立独行、最骄傲浪漫的公主,与谢氏一族情谊深厚,她对士族的好感正是源自于当年谢晁一派的士族政治家,那才是真正的名士清流、国之栋梁。几十年来,梁朝的气数江河日下,她作为女子,心有余但无奈力不足,她主动找上新一代的谢珩,愿与其一同匡扶社稷。氐人入侵,西北大乱,满朝文武缄默不言,唯有她力主出兵驰援边境,但不被朝廷采纳。
她早知道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但她仍是不舍得,总想竭尽全力再救一救它。曾经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谢珩身上,而如今谢珩却背弃当年的誓约,亲手来摧毁这份凝聚无数代人心血的基业,她绝望地意识到,今时今日真的不会再有救了。
梁朝或许烂到了骨子里,但却实有悲情之处。这个王朝从一开始就诞生于漂泊中,汉室倾覆,百姓流离失所,逃亡的人重新在南方建立庇护所,残缺、忧郁、缠绵、短暂,宛如浮萍,这是它始终挥之不去的底色,它所收容的也尽是无家可归之人,若是比作人的话,它没有汉室雍容大方,也缺少纵横捭阖的魄力,但它确实独有自己的温柔。
她是一盏美人灯。
三百年了,强盛如汉室也已化作烟尘,这盏灯也到了熄灭之时。作为梁朝长公主、景帝第一个女儿,赵颂曾被谢晁评价为上天赠与梁朝最珍贵的礼物,多年以来,父亲与谢晁接连离世,唯有她还始终守护着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最后一抹烛火,那个被景帝称为“小女孩”的公主,终于伴随梁朝走到了最后一刻,此时她站在皇宫丹壁上,望着风雨中那不断闪烁的皇城灯火,心中无限悲戚。
或许你已不再是当年的美丽模样,如今的你看起来残缺、破碎、满目疮痍,但这实非你的过错,非要说,这只能是我的错。所有人都抛弃了你,但我不会这样做,只因我这一生是如此满怀热忱地、始终如一地爱着你,比之当初的谢晁,比之当年的采薇,我心扉石,千万年不可改也。
精锐禁卫早就被提前调离宫门,皇宫中仅剩有一千人不到的卫队,面对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三州骑兵毫无抵抗之力,顷刻就被碾压屠戮,赵颂虽勉力支撑,但车轮滚滚而来,非螳臂可当。
赵颂并没有见到谢珩,冲锋之中,她被两支流矢射中胸口,当场身亡。刚从东城门驰入皇宫的谢珩无处得知,这场宫变中唯一像样的抵抗是出自赵颂之手,在宝华殿门口的空旷处,他见到了那具覆盖着明黄色道布的尸体。早到的谢玦正低身半蹲在暴雨中,伸手轻轻将那方道布掖好,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裴鹤对谢珩汇报道:“是元晖长公主。”
谢珩注视着那方道布上沁出的鲜艳血色,眼神隐隐锐起来,他不再看第二眼,转身继续步上汉白玉长阶,朝着前不久刚重建好的崇极大殿而去。
崇极殿中,皇帝赵徽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颤抖着手迅速将殿门锁死,出宫的道路全都被封,四面八方皆是冲杀的士兵,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逃回到崇极殿中。此时此刻,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墙壁上高挂着的神仙道像早已坠地,真丝软软的堆积着,也没有人打理收拾,远远望去像是一堆锦绣烧做的灰,他不知所措地呆坐在皇位上,仰头四处张望却找不到任何救星,“救救我,救救我。”外面的冲喊声越来越近,他的眼神也愈发惊恐,“真神!菩萨!救救我!我不想死!”
金檀木的殿门从外部砰一声打开,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大殿前,走投无路正想藏身炼丹炉的赵徽惊得回头望去,他的双手还紧紧扒着丹炉壁,四肢则是登时僵住,他的瞳仁中倒映出那前所未有的一幕。
风雨如晦,天地间却好似忽然间荧荧地亮起来,星星点点的光芒吹落,那个人就站在辉光中,右手中虚握着一柄利剑,从这角度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见不断翻飞的墨色衣领,如云亦如雾。周围安静下来,随军将士们有序地退守在殿外,阻止任何人靠近此处,离得最近的裴鹤似乎想要上前阻拦谢珩,但思及谢珩最后的那道眼神,最终仍是止步于此。
赵徽看着来人,身体慢慢瘫软下去,像是有只手凭空拎走他的魂魄,不断摇头道:“不,不可以,你不能杀我,你这是……这是弑君!史书将来要记下这一幕,你一旦弑君,谢氏一族从此就是乱臣贼子,后世要留你千秋骂名,你,你不能杀我!不能杀!”
谢珩手中握着那柄剑,注视着冷汗淋漓、神魂颠倒的大梁皇帝,他的眼神并非充满仇恨或是快意,反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凝视。他这一生虽然始终掌握梁朝最高权柄,却很少亲自动手杀人,今日是个例外。他的眼前不断闪过那张沁着鲜血的道布、哀嚎着葬身火焰的大臣、熊熊燃烧的炼丹炉,最终定格在眼前崩溃痛哭的皇帝身上。
赵徽本无治世之才,野心也不足以倾覆社稷,若是没有士族在其中推波助澜,他或许能够闲云野鹤渡过一生,士族为了达成政治目的,亲手将赵徽推到九五至尊之位上,也令他变成今日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这长达二十年的元德之治本就是桩悲剧,由士族一手酿就,而如今也终将由他来亲手了结。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梁朝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发人深省。
赵徽还在止不住地摇头,他满手都是炼丹炉里抓到的灰,一按在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手印,他不再追问为什么,只对着面前的谢珩哀求道:“我可以不做皇帝,我不再做皇帝了,放过我,让我回去重新做个亲王,”他又急忙改口道:“不做亲王,只让我做一个庶民,我发誓再也不会回到盛京,别杀我,你不能够杀我啊!这是弑君!”
剑光一闪而过,鲜血溅上昏黄色的纱笼,所有声音顷刻消失,只剩下那永不止息的风雨,仍是吹打着碧色的皇宫瓦檐。赵徽瞪着眼望着对面的人,似乎满是不可置信,尸体软软地倾倒在冰冷的炼丹炉上,又跌落在地,前尘往事呼啸而过,古今多少事,从来一梦中。
谢珩转身走出崇极大殿,步入风雨之中,在那一刻他开始回想自己那年刚到盛京的场景,也是个像这样细雨蒙蒙的清晨,他立在迷津渡口往皇城的方向望去,盛京城的一切都笼罩在漫天光雨中,像是个意味深长的梦,他静静地看它很久,步入了那场幻梦中,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从未有过任何后悔,直到这一刻也丝毫没有,只是他也清楚,确实到了该醒来的时刻。
无数如崔嘉那般的有识之士都曾预言过梁朝的灭亡,或是亡于蛮族日拱一卒,或是亡于层出不穷的地方政变,但从没有人想过它会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猝然亡于最不可能的人手中,消息一出即震惊整个东南,继而如风暴般席卷天下十三州:南梁元德十八年冬岁末,行中书令谢珩弑君,梁哀帝赵徽死于崇极大殿,三百年南梁史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有的人爱好和平,不喜欢大动干戈,但他真的想要干什么,属于诸神退散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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