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密州城外,成片的小树林枝繁叶茂中,在这些小树新生的枝丫上,像积雪一样堆积着一块块茧状的蜡絮,这些蜡絮并不是连续的,而是一节一节,如同在树枝上织了一件破烂的毛衣。
树下,正有一大批人忙碌着,把细枝拉弯,将树上白蜡块剔下。
一框框混合着泥土、树叶的蜡块被放进竹筐,农人冒着炎炎烈阳挑到山下,放入了一口煮着滚水的大锅之中。
泥土沉下,落叶被竹漏勺抓起放到一边,上层的蜡油被舀到另外的木桶中。
而旁边,一桶桶雪白蜡液已经凝结成块,正被匠人们一块块收集起来,用黄纸包裹,系上细麻绳,堆叠在一起。
一名老者在不远处围观,他从农人摘取蜡絮开始,一直看到那收集堆叠,从最开始的怀疑期待,至后来的眉目舒展,唇角自然地带上了笑意。
他几乎已经看到,这密州之地,会随着这白蜡之名声传四方,成为蜀锦、端砚这般的名品,若是将坡上的望天田恢复成林地,这密州的旱蝗之灾,便会大大减轻,不仅可让百姓得利,还能大大减轻负担——坡上的田地,是最不好维护浇灌、最易绝收的土地。
而且,白蜡易放,每年收蜡之日可以延长或者提前,灵活地和秋收错开,不必担心采收人手不够。
看到这蜡树的甜头,只要他能让密州衙门提供足够的虫种,自然会有农户心动,主动来种蜡树,真是一举多得。
白蜡既可以点灯,又可以印书,都是大兴文教之物,这密州将来,定会是一个文教兴盛之地,这种利国利民之事,定要保驾护航,不可有失才是。
宗泽光是畅想一下未来,就觉得大有可为,顺便觉得,那小赵公子将他调到此地,是他赚大了才对。
“知州,这是那种公子给您的信。”王洋一路小跑过来,递上一封书信。
宗泽立刻打开,其中是一个地址与时间,微微颔首,将书信收起。
王洋看着那书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宗泽慈祥地笑道:“符渤安心,如今老夫与种家公子也算有几份交情,必能与你将误会解开,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王洋感激地点头:“多谢知州。”
“何必客气,若不是有你指点,老夫尚且不知世上还有如此大才。”宗泽想到那个小孩,心说这已经不是捡到宝,简直是捡到神仙了,越想,神情便越发和蔼。
王洋自然不敢当不敢当,只是踌躇之后,实在又忍不住,道:“只是知州,吾心中有一问,辗转反侧多日,实在想不明白,怕是只有种家公子能给解,不知可否……”
宗泽温和道:“符渤大可说来,老夫替你转答便是。”
王洋大喜:“多谢知州!”
……
一百公里,十万米,这个距离在后世,不过是自行车五小时,汽车两个小时、高铁半小时的路程,没人会觉得有多远,但在古代,这是至少两天路程,还是在从人皆有车马的情况下。
这个时候,就能充分体会到华夏是何等辽阔,以及古代人为什么会一辈子都不出远门了。
这一百公里也是赵士程一行人走过的单程海岸线长度,他们还得回去。
一路上,他们也不完全是享受旅游的快乐,比如这短短的路程里,他们遇到了两波打劫,一波有五十多人,而他们的队伍里,只有二十多个的护卫。
第一波打劫者出现时,他们衣着破烂,大多拿着锄头木棍,只有为首四人拿着大刀长矛,拦在路前,大喊打劫,要求下车。
当时种彦崇已经无聊到坐在马车里和赵士程玩象棋,听到这个声音,瞬间如打了鸡血一般冲出去,还没等赵士程反应过来,外边就响起连片惨叫,等他撩开车帘围观时,那群盗匪已经做鸟兽散,只剩下了两个倒在地上,鲜血淋漓匪首。
“我都还没有活动开手脚。”种彦崇当时如是抱怨。
赵士程心说你出手也太快了,那几个盗匪估计都没有回过神来。
种彦崇却为此十分激动,每天精神抖擞,想再与盗匪们来个亲密接触。
终于,现在在回家路上,他们遇到了第二波盗匪。
这次,对面人要多一些,刀具也要多一些,虽然很多都是将柴刀接在木棍上,至少学会一拥而上,而不是如先前那样会打招呼。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御牛的车夫发现问题,瞬间以手吹哨,而前车后车的护卫,也瞬间跃出,拿起刀兵,就是一番大杀特杀。
他们还不是单兵做战,而是三人一组,一人抗盾,两人攻击,虽然人数差距超过三比一,还是把对方杀得哭爹喊娘,全军覆没,种彦崇更是一人单挑了至少五个,鲜血落在他最近被晒成麦色脸颊上,颇有一番反派魅力。
赵仲湜则从头到尾都没下过马车,外边喊杀声起时,都在淡定地让儿子给老爸锤锤肩膀。
“爹爹,你不怕么?”赵士程一边对着老爹拳打脚踢,一边问。
“一帮流民,有何可惧,”赵老爹眼皮都不抬一下,“自我朝开国,大小匪患就未停过,当年你爷爷在西北永兴军当节度使时,羌人党项,哪个都会抽空来掠劫一番,安心,这些护卫都是军中精锐,杀几个小贼,不过是砍瓜切菜。”
“那为什么不让我看一眼啊。”赵士程用力砸着老爸肩膀。
力度正好,赵老爹感觉到舒服,便懒洋洋道:“若见了血,晦气。”
赵士程说不出话来。
赵仲湜以为儿子吓到了,还笑着说:“别到处跑,你这样的小孩儿,他们最喜欢抓去卖了。”
赵士程小声道:“那为何有那么多的盗匪呢?”
赵仲湜微微皱眉,叹息道:“以前尚且好些,这些年,常平仓亏空甚巨,很多活不下去的,就落草为寇了。也不知为何,大宋自开国以来,便是天灾不断。常平仓在时,还可平抑粮价,安抚一二,这两年,这压仓钱,都被挪用了……”
赵士程却是若有所思,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小冰期啊,在魏晋的小冰期过后,隋唐维持了近六百年的高温期,到了宋朝,平均气温比唐朝平均温度降低了整整三度,低温会导致各种恶劣天气,宋朝则为了应对天灾建立了历朝历代最完善的救助体系,还从灾民中招兵买马——后世明朝就差远了,差不多的降温幅度,大明就真没抗住,不招人就算了,还解雇一位叫李自成的邮递员,打出了gg。
整个宋朝,降温天灾对朝廷最大的影响,就是靖康之时,金人围攻开封,大雪下了整整一个月,南边来勤王部队哪见过这种场面,冻死者不计其数,而那些东北金人们在这种天气却是如鱼得水,完了还带着二帝就去雪乡安家了。
赵仲湜半天没等到儿子的孝心小拳头,不由回头,看着儿子那严肃认真思考的小模样,怜爱之心大起,捉进怀里就是一番揉搓。
赵小公子奋力反抗,直到种彦崇表示外边的盗匪已经处理干净了,前来汇报,才把他救出火窟。
然后,赵士程还专门向种彦崇请教了各种军队的战斗力区别。
“大宋军分三等,一等禁军,二等厢军,三等乡军……”种彦崇正要从头开始。
“这个我知道,直接跳到他们谁最能打。”赵士程阻止他的考古,熟悉靖康历史的他当然知道,这三等就相当于后世“驻防军队”“武警”“民兵”,第一个是打仗的,第二个是维护治安,第三个就是各村自己组织巡逻队。
种彦崇有些不悦,但还是道:“当然是禁军,禁军中,又以我们征战西夏的西军最为悍勇,也是我没穿上战甲,若是穿上战甲,那群盗匪,我一个人都能杀光。”
他给虎头讲,战场上,用铁片镶嵌而成的精良的铠甲绝不是看着威风,一般的刀剑根本砍不开铠甲,除非那种床弩,一般的箭矢也无法穿甲,如果有一只全甲军队,就能轻易撕开普通部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我大宋的静塞军、辽国的铁林军、西夏的铁鹞子都是天下有名的三大铁骑,尤以我静塞铁骑天下无双。”种彦崇光是谈着这个,就热血沸腾。
“那,现在,静塞军驻防在哪个州啊?”赵士程好奇地问。
瞬间,种舅舅脸沉了下去,叹气。
赵仲湜倒是给了解答:“静塞军嘛,先是伐辽损失惨重,后来澶渊之盟,宋辽百年无战,马政废弛,这没了马,当然也就没了什么铁骑。”
赵士程瞠目结舌。
“不过别急,”赵仲湜笑道,“那辽国的铁林军也没好到哪去,早成了权贵弟子混军功之处,如今更是不堪,一年十二月,十一个月都跟着当今辽帝四处游玩,朝廷都不担心。”
这也是如今朝廷群臣都不急的原因,相比之下,今上比那辽主,还是要好上几分。
赵士程一整个无语住了,这老天真的是给金人开挂,但又一想,风水轮流转,老天其实也待大宋不薄,澶渊一战时,目标素来随缘的床子弩就那么恰好把辽军元帅给命中了,促成了澶渊之盟,而到一百多年后的钓鱼城,又命中了蒙古大汗蒙哥,不但给南宋续了二十年,还间接把欧洲给救了。
一个朝代,能接连遇到两次命运之箭,还要什么自行车?
接下去的回程,赵士程便开始想到了先前与宗泽的约定。
这些日子,他也算看到了密州穷苦村落是如何生活——这里别说小镇了,便是村子,都有一米多高的村墙,哪怕不是土墙,也会用篱笆、木栅隔出来,不止是防范盗匪,还要小心山中的虎狼野兽。
宗泽说,可以在新镇设立一只乡军。
乡军是最低等的士卒,一般从农人中征收,每月发两升米,差不多就是一百文钱,但是会在驻守的地方给每人两顷地——没有开垦那种,乡军还得自己带着家人去开垦耕种,负担极重,因此乡军战斗力十分低下,头领可以是县里任命,也可以是其中有威望的自己推举。
原来他准备是让他们成为职业军人,但现在想一想,如果给没开垦的地,那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准备弄的盐田呢?
如果每人有了几亩盐田,那种产出,为让他们拼死护卫盐田吗?
甚至,给他们一些铠甲?一些刀剑?或者,一些小炸/药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