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杨府外来了一个背着书箱，拄着拐杖，黑布蒙眼的老人。
正在研读最新一期《夜话东窗》的杨文怀听到管家来报：
老爷，外面有个目盲老书生说是想于老爷讨碗酒喝。
杨文怀放下手中书，道：
目盲书生？
对老爷，他自称是目盲书生的，我也怀疑他是不是江湖骗子，不过看他那身行头，还真有书生样。
杨文怀迟疑了片刻，开口说道：
快快请进来吧？
是，老爷。
看着管家转身而去，杨文怀似觉不妥，起身往外走道：
还是我亲自去吧。
走到门外，杨文怀走下阶梯，对着马凉一拜道：
后生杨文怀，见过老先生。
马凉回以一礼道：
刚入云州，便听满城皆是夸赞大人之词，说大人是好官，也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今日便贸然来讨碗酒喝，没有酒茶也行。
杨文怀搀扶住老人的手，管家急忙帮忙取过书箱，杨文怀笑语道：
老先生放心，杨府虽陋，酒水管够。
杨文怀独到的眼光告诉自己，眼前的老人是有几分真才实干的，他一路搀扶老人入了大堂。
急忙让人取来那坛府上那坛珍藏已久的好酒，酒坛未开，马凉就已经闻出坛中酒。
上好的龙口清，不错不错，放在十国时，那可是越国贡酒。
老先生果然是爱酒之人，未开坛，便已经闻出酒中味道。
杨文怀恭恭敬敬的给马凉满了一杯，丝毫没有因为眼前的老人是个盲人而少了该有的礼数。
马凉端起酒杯，轻轻嘬了一小口，没有急于下咽，含于口中，让酒香味慢慢在口中散开。
老人一脸的享受，曾经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是酒香味浓，味销魂呐。
人如酒香，余味浓，道是寻常不寻常。杨大人好酒呐。
坐在对面的杨文怀淡然一笑，喝酒人说的何止是酒。他不免唏嘘道：
酒是越藏越香，人是越藏越颓。酒老得人赞，人老惹人嫌。
马凉又小嘬，回完酒味方说道：
世间安得三两酒，一两敬前尘，一两敬余生，余下一两敬当下。前尘已故，余生难料，当下可知。
所以大人，既然余生难料，何不安于当下呢。
杨文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学着目盲老人的喝法，细细品尝。
故地皆饿孚，岂敢安当下，先生不知小生苦，是进无路，是退亦忧，哎。
目盲马凉哈哈一笑，问道：
敢问大人何处是故土。
杨文怀答道：
本是旧楚故人。
马凉又问：
既为旧楚故人，又何谋大离高官？
只愿为故土黎民谋一个衣食无忧，为楚地士子谋一个进而有路。
马凉突然放下酒杯，哈哈大笑，带着一分苦涩道：
格局小了，格局小了。
杨文怀急忙起身，恭恭敬敬行一礼，道：
求先生教我。
马凉表情严肃道：
你虽为楚人，不曾为楚臣，你既为离臣，那你眼里应是天下，而非楚地一域。天下富，则楚地富。
杨文怀面色一凝，茅塞顿开，得见青云。
今日先生一语，小生得见青云，是我格局小了。
马凉笑道：
楚国旧臣担不起的路，对于你们后生来说没那么多负担，大胆的走吧，不要去管身后的骂名，只管走。
所谓的骂名，就是所谓楚地叛徒，既为楚民，却为离官，当然是讨骂的。
杨文怀自从离开楚地做官后就已经没有回过家乡了，妻子寄来的信上说，去年母亲离世，就连亲戚都不愿来悼念，害怕被戳塌了脊梁骨。
信中妻子还说，一家子不怕被戳脊梁骨，只希望他能问心无愧的回到楚地一家团聚。
先生，我不怕骂名，只怕愧于心。
马凉从书箱中翻出一空空的酒壶，递给杨文怀道：
我已封画，那便赠与你八字吧。我也不要什么，求一壶酒。
马凉从书箱中翻出纸笔，最后两张楚云宣已经用完，只能拿普通纸代替。
杨文怀一眼就看出那看似普通的纸，其实也是楚地上好的宣纸，但是和楚云宣纸没得办法比。
那支笔同样是来自楚国，杨文怀一眼就认出那是故乡林州产的毛笔，笔身青竹杆，笔尖是地地道道的狼毫。
当看到九运天长，求楚得安。八个大字是，已经三十余岁得杨文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跪地道：
马先生，你真得是马先生，我故楚得马先生。
马凉自认为是能担得起这先生二字得，欣然接受了这一拜，然后将杨文怀扶起，将八字交予他，又取出楚宣画得一幅画一同给他。
你见到当今皇上得时候，你便将此画与这八字交与他，他便懂了。此两样保管好，可保你仕途无忧。但你切莫忘了初心。
杨文怀郑重得接过两样东西，不用想便知道那幅画必然是先生得成名之作《西风古道走马图》。
此画已非价值所能衡量，他应经是天下文人墨客心中得一种追求，此生只愿能与此比肩。
小生必然铭记先生之教诲，既为离臣，不为一己之私，为天下黎民谋福祉，为万世开太平。
马凉点点头，徐棣当初之所以默许杨文怀这个状元郎被京城权贵排挤到地方来，其实是有怨恨他马凉藏了旧楚气运，所以装作没有看见。不然他当初又为何钦点杨文怀为状元呢。
他先去见徐宁安，再来见杨文怀，是有讲究的，他想以旧楚气运，为杨文怀在朝堂谋一席之地，算是与徐棣做一笔交易。
当然这个交易的时间要恰当，不然他何必等这么多年。当下京城风起云涌，正是杨文怀可以乘风破浪时。
马凉又掏出巴掌大小的一幅画，上面彩绘着一幅栩栩如生的持刀神将，递给杨文怀道：
来时也没特意准备什么礼物，这个你收下，记得一定要随身携带。
老人将桌子上已经装满龙口清的酒壶放进书箱，然后背起书箱道：
酒也喝了，人也见了，你也不用送了。
老人拄着拐杖出了杨府，一路向东去。曾经有一人西游，那今日他便东去。
杨文怀对着老人去的方向连磕三个头，心中默念道：
先生好走，愿清风明月常伴您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