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了几天以后,我兜里钱已经所剩无几,无法再在外面傻吃傻玩地游荡了。没有钱的时候便不会考虑那么多了,之前之所以怎么也找不到工作,是因为我还没有那么需要工作,兜里还有那么点钱。我这个人就是有这么点惰性,很多人也一样的吧,到最后关头才会认真对待一下生活,过后又会习以为常地碌碌无为。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我对工作已经没有多余的要求了,只要包吃包住就行。因为我现在一天只敢吃一顿饭了,连买瓶水都要犹豫犹豫。旅馆的租住期限只剩最后一天了。老板娘不再对我的每次出门视而不见了,那眼神仿佛在提醒我:“嘿,快滚蛋吧,穷鬼!”
但她真的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在居住期间,我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明天就要搬走了,可我明天住哪儿呢?身上只有两百块钱了,如果再去续租的话,又得四十五块钱,但多住一天又有什么意义呢?还是赶紧找份工作吧!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怎么也坐不住了,拿着手机和钥匙出门去了。阴暗而闷热的天气让人感觉格外的压抑。路上的每个人似乎都垂头丧气的。我也实在打不起精神来,茫茫然四顾,哪里有我的出路?有时候我真的痛恨爸妈把我生下来,在人世间太难混了,不如我从来不曾存在该多好,这样我就没有烦恼了,因为没有我,就没有我的烦恼。虽然一整天才吃一顿饭,但那一顿饭我得当三顿吃。饭店老板看我打饭都有点不顺眼,我吃得胃胀得难受才放下筷子。这样吃法对身体肯定不好,以至于昨天吃的饭到今天也没有消化掉。所以虽然我今天到三点还没吃过饭,但我根本一点也不饿。虽然不饿,却一点精神也没有。迷迷糊糊来到一家夜总会门口,我仿佛刚刚睁开眼睛,忽然发现夜总会门口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个戴着眼镜的人。我瞬间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但脚步尽量保持着平稳。“你们这里招聘吗?”
我问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小伙子抬头打量了我一下,点点头说:“是啊,我看你这个样子很适合做服务员。”
我微微笑了笑,低下头仔细看着摆在桌子前面的招聘启事,“包吃包住”四个字一印入我眼帘,我眼睛立马放光了,似乎所有因疲惫而失去的知觉一下子恢复过来,连饥饿也一同恢复。肚子隐秘地咕噜咕噜叫了几声,我提了一口气来把空空如也的肚子填饱,笑着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做服务员吧!”
小伙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把一张简历表拿给我,说:“把身份证给我看看吧!”
我把身份证给他,开始填表。“你是京山县的?”
小伙子似乎很惊讶,但脸上不动声色地说,“我也是京山的。”
“是吗?”
我也倍感惊讶,连忙问道:“你是京山哪儿的?”
出门在外的人肯定深有体会,在外面遇到同省的老乡就够让人感到亲切了,更何况是同县的老乡呢!小伙子并没有回答他具体是哪里的。但听口音我也知道,他肯定不是我那个镇的。因为我们那里的方言很多,每个乡镇都各不相同。既然他不愿意多说,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你住宿舍吗?”
小伙子看着我填的表。“嗯。”
我的嘴没及时张开,只好用鼻音答应了一声,但语气是极为肯定的。“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今天下午。”
“吃饭的话就在宿舍旁边,中午十一点,下午五点,晚上十二点。”
我点点头,心想:“得快点搬过来,不然赶不上五点钟的晚餐了!”
“那我现在就去拿我的行李了!”
“好,我在这儿等着,快点,五点我就不在了。”
“好。”
我笑着点点头,转身就走,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旅馆。这次我居然有勇气瞧了坐在门口的老板娘一眼,似乎是因为找到了工作而产生了莫名的底气,老板娘也瞪大眼睛瞧着我,似乎惊诧于我莫名其妙的勇气。行李很简单,只有几件临时买的衣服,塞进一个背包里。我提着包一步步下楼,走得很沉重似的,仿佛故意向老板娘宣告我的到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来到柜台前,老板娘的双腿正搁在柜台上,她一见我来了,赶紧放下脚,坐正了,好像知道我的来意了。因为正常出门的情况下,我是绝对不会到柜台跟她有什么交流的。她抬起头,用死鱼一样大而无神的眼睛望着我。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原来我对她的印象无非就是臃肿不堪,像头肥猪。看到脸,我才发觉她很老了,大概五十岁左右,看起来却有六十多岁。她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双手都有点尴尬地在椅子扶手上摸来摸去,不知道放在哪儿。也许是我让她感觉不自在的,因为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自然,尤其是有人看着我的时候。沉默几秒钟后,我先开口说:“我要退房了。”
老板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说:“哦,好。”
一碰到关于钱的问题,她好像马上就变得警觉而机灵起来,翻了一番厚厚的单子后又抬头问我:“你住哪个房间?”
我把房间钥匙递过去,钥匙上贴有房间号码。老板娘按照号码找到了单子,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块押金。我拿了押金就走了,心里却有点疑惑:“不是还有一天才到期吗?”
可我又不想再回去纠缠那几十块钱的问题了,也许是因为我很懦弱吧?也许这就是我刚才下楼梯时恐惧感的缘由,我不敢去要回那剩余一天的房钱。我边走边把所有钱掏出来算了算,刚好二百五。夜总会名字叫乐连天,包括老板在内,总共二十八个工作人员。我们员工的工资很低,主要的收入还是靠客人们给小费,还有酒水提成。每当一个包房里的桌面上出现一些空酒瓶的时候,我们就像猫闻到鱼腥味一样疯狂地去收拾,目的就是及时地让桌面空荡荡的。请客的人一看没有酒了,肯定会很不好意思,马上就会继续点酒。这样我们的提成就高一点了。所以说天道酬勤,只要勤快一点,就算只是个普通服务员,最后每个月拿到的工资也不会少,甚至有时候比坐办公室的白领还要高。几乎每天晚上,乐连天夜总会都是顾客盈门,有时候我们忙得都不知道要干些什么了。如果不能及时地为财大气粗的客人们服务周到的话,那么等待着的就是老板的一顿训斥。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老板居然是个女人,一个年仅三十岁的单身女人,恐怕谁都很难想到吧!在这样动荡不安的年代,一个女人居然可以操持下来这么大一家夜总会。我们老板名字叫刘丽芳,长得不怎么漂亮,但身材不错,浑身散发着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所有魅力,不管是老男人,还是年轻小伙子,只消稍稍看一眼就会被她迷住。她的走姿,站姿,一颦一笑都让人感到难以把持。谁都不清楚她是如何起家的,谁也不敢随便打听,要是一些闲言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谁都没好果子吃。尤其像我们这些好不容易在上海这样繁华的城市站住脚的打工仔更不敢得罪有钱有势的人了,就像在老虎嘴边捡点肉沫吃的小老鼠一样,稍不注意就可能变成肉沫。上海滩风云瞬息万变,多少夜总会,公司企业昨天开得起来,明天就不一定维持得下去。其实上层社会比底层社会好过不到哪儿去。像我们这些从乡下来到大城市来打拼的,有几个能白手起家呢?能混口饭吃就不错啦!别人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高楼大厦,我们就住现成的,不担心大楼倒塌,而大楼也许就是楼主一生的心血。我们可以搬到另一座楼,继续住在底层,而楼主却可能从此一蹶不振。从头再来不是是个人就能办到的,尤其是从最高点跌落的人。刘丽芳在我们看来就是那个站得最高的人,人人都仰望着她,却触摸不到。这家夜总会就像是一栋大楼,而她就是楼主。我们只是暂时寄居在这儿的过客而已。谁都可以换,只有楼主不能换,因为她是这座楼的主心骨。如果主心骨都不在了,楼也就无法屹立。工作的时候,我们通常会耍些小聪明来捞点外快。比如上一批的客人走了之后,在包房里留下半打没有开瓶的酒,我们就以客人的名义把酒拿到前台去存,拿到存酒卡,自己躲到包房里随便签个名字,撕给前台一张存档,自己则保留一张,等下一批客人如果点同样的酒的话,我们就用这张存酒卡取酒,拿给客人,收到钱之后就放进自己口袋。这样前台根本无法察觉,客人的酒也到位了。还有就是果盘。当然,你要跟水吧的工作人员关系特别铁才行得通。水吧工作人员简称水吧员,工作任务就是切水果,做果盘,大果盘六十,小果盘四十。私下里水吧员小东跟我们每个人关系都挺好,爱玩游戏,每天凌晨下班后绝不回宿舍睡觉,而是先去网吧玩几个小时的游戏,直到天光大亮。我们经常在网吧碰面,关系也算铁得很。上网消费其实挺贵的,所以小东经常入不敷出。人一缺钱就会想捞钱,捞钱的点子多半是鬼点子。一开始每次客人点果盘的话,我都老老实实地去前台买单,然后拿着单到水吧取果盘。后来有一次我又拿着客人的钱到前台去买果盘,然后拿着单子到水吧取果盘。水吧员小东看了看单子,左右瞧了瞧,把身体伏在吧台上,悄声对我说:“下次再有人点果盘,你就不要去前台打单了,直接到水吧拿果盘,然后……你懂的。”
我瞪大了眼睛,仔细想了想,还不是很明白,但看着小东神秘的笑容,我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第二天晚上,我站在走廊上来回走动,心里七上八下的,似乎在期待客人来点果盘。终于让我等到了,一间包房的客人出来询问我果盘是多少钱。我说:“大的六十,小的四十。”
客人点点头说:“来个大的吧。”
说完就要回包房,我赶紧追上去,心里砰砰乱跳,但极力保持语气镇定:“我们这儿是量贩式的,都是先付账的。”
客人连忙点头道:“哦,这样啊!”
于是他掏出一百块钱给我,我接过钱之后,以最快的速度从二楼跑下一楼,径直来到水吧,气喘吁吁地对小东说:“来个大……大果盘!”
小东看我没拿果盘单来,马上心领神会,一面娴熟地切水果,把水果摆在果盘里,一面微笑着瞧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地站在吧台前,用眼睛的余光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我。这还是我第一次盗卖果盘呢!那种心情直到今天还心有余悸。我知道要是被人发现的话,不仅会被无薪解雇,而且很可能被抓去派出所。一切都在密不透风的情形下进行。客人如愿得到果盘,我从自己钱包里拿出四十块找给了客人。趁着去水吧取冰块时,我把准备好的三十块钱偷偷地塞给小东。小东垂下手,接过钱来,低声说:“下次别在这儿给我,有摄像头。”
我上下左右瞧了瞧,果然有摄像头对着这边,点点头。小东笑了笑,拍了下我的肩膀说:“下班再给嘛!不给也没关系的,咱们都是熟人嘛!”
我苦笑着点点头,心情却如潮水般汹涌:“唉,这不等于是与虎谋皮吗?要是被刘丽芳那母老虎知道了,肯定扒了我们的皮!”
卖果盘虽然赚,但谁也不敢多卖。水吧台上的单子一张都没有,可各个包房都有果盘,这种情况要是被领导察觉的话,可就完了。至少要保持吧台上有一些从前台拿来的单子,不然到时候显得有些可疑。不怕被查,就怕被可疑。盗卖了几次果盘之后,我渐渐发现有的领导也在盗卖果盘。比如我们小组的组长李晓炎。他不仅卖果盘,还卖酒。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把上批客人遗留的酒存起来,再卖给下批客人,从没被主管发现过,而且主管还特别信任他。在乐连天待了两个多月之后,李晓炎组长跟我们小组的几个服务员的关系已经越来越紧密了。说得不好听的话就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盗卖酒水也是他教给我们的,有时候还让我们帮他卖。比如有时客人离开包房之后,是他来查房,捡到未开的酒就自己存起来。但如果长时间没人再点那种酒的话,他就会来叫我们注意一下有没有客人点这种酒的。如果有,就通知他去取酒,钱是五五分。去过夜场玩的人都知道,夜场不容许自带任何酒水,而场子里的酒和饮料又特别贵,比外面的贵好几倍。但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不喝酒吧,不喝酒也得买点饮料啊,零食什么的,但这些一律不得带进来。来人家的场子就得遵循人家的规矩。所以盗卖酒的利润是非常高的,运气好的话,一晚上赚几百块也不是难事。李晓炎说他做服务员的时候一个月能弄个四五千,让我们这些新员工望尘莫及。但现在他不会这么猛了,因为树大招风,身为管理人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避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好让我们这些不起眼的菜鸟去干,事成后少赚一点也行,这样我们有了好处,自然也会守口如瓶,要死一起死,要活只能一起活。在利益面前,谁都难以不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