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切的开端都还是正常的。我正常地进入乐连天夜总会上班,正常地勤奋工作,只想包吃包住的日子维持下去,不必再每天只吃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可再美味的食物也有变质的那一天。眼睛一红,心就变黑了。我刚来的时候还不会抽烟,也从来没有尝试过抽烟。因为我之前非常厌恶烟味,到现在也极其厌恶,虽然我已经抽了好几年了,但每次闻到烟味,我都忍不住摒住呼吸。当然,那是在别人吐出的烟飘过来的时候。小时候看老爸抽烟就觉得特别讨厌,从抽烟这个行为而厌恶这个人,所以长大后我也特别排斥抽烟。无论谁递烟给我,都一律摇手。因为我对身体非常爱惜,至少以前是这样。以前我经常锻炼身体,因为我从小就比同龄人瘦弱,所以强壮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而抽烟肯定是对健康有害的,一面抽烟,一面又希望身体健康,那是世界上最矛盾的事情,跟竹篮打水一样可笑。但在我进入乐连天夜总会工作之后,身边的同事,宿舍的室友没有一个不抽烟的,我如果不抽的话就得在宿舍闻二手烟,就显得不合群。经常我们忙里偷闲时,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别人一根烟,然后自己点一根,边抽边闲聊,这种氛围显得十分融洽。不然的话,连说话都显得很别扭,因为你不接别人递给你的烟就显得似乎看不起人,那你跟他们肯定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人家都坐在一起抽烟,聊天,你因为厌恶烟味而离群,是不是显得很孤僻?至少在服务行业来说,孤僻并不是件好事。服务最重要的是合作,没有好关系作基础的话,合作也成了空谈。对我来说,抽烟是一件自然而然发生在我生命里的事情,而且会伴随我一生。我痛恨烟,可又离不开它。我戒不了,除非我永远没有烦恼。在乐连天工作几个月了,我最深刻的感觉就是累。有时会同时拿着两三个包房给的会员卡或者现金,边去大厅边回忆是哪几间房,买的是什么。千万不能弄混了,不然就得自己花钱补上。这种当牛做马一样忙碌的工作使得我们从一开始的难以适应到最后麻而木之。记得跟我同时进入这家夜总会上班的几个人都没有坚持到三天就离开了。他们说站得腿都麻了,什么都能忍受,就是腿难受,站不了。可服务员大部分时间必须站立,等待客人们呼叫。我当时也觉得腿疼得受不了,不是站着就是楼上楼下的跑,给客人买东西,根本没有时间坐下来休息。忙的时候简直整个人都快虚脱了,但还得不停地跑下去,每天晚上都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不到终点就不能停下来。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两个月以后,站立对我来说就跟坐着没什么区别了,甚至有时间坐一会儿,反而觉得坐不住,还是站着比较舒服点。就像吃香菜一样,只要多吃几次,慢慢习惯了,也就能品尝到其中的美味。每天晚上我都感觉脚底都快磨穿了似的,非常疼,每走一步都疼得难以忍受。我觉得自己像一头牛,一天到晚什么也不想,只想着低着头默默地工作,不断透支消耗殆尽的体力,汗水淋湿了衣裳,想自己为什么这么辛苦,却还是继续下去。死了多好,什么苦也不用受了。每当有这样消极的想法时,我却感觉更加疲惫不堪。我想要是我真是一头牛倒好,头脑简单,什么也不想,一心干活,有口饭吃就行了。牛,马,驴都一样,想法的没那么复杂,所以没有反抗的想法,也没有怀疑,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必须工作,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有工作才能活着,要不然就得死。没有人愿意白白养着一头牛,一匹马,一头驴,它们不工作的话,还不如宰了吃,或者卖掉。我们这些自视为人的生命体,实际上跟牛马驴的本质没有任何区别。要活着就得工作,不然就得活活饿死。残酷而现实。只要你是一个接受现实的人,愿意面对现实的人,那你就必须好好工作,什么也不想。不想也累,想,更累。越是有想法的人越不安于现状,当他没有能力改变现状的时候就会更加痛苦。累到极点的时候,我通常会抽一根烟。我知道抽烟肯定对身体不好,但接近虚脱的身体仿佛渐渐变冷的尸体,不用烟火燃烧一下的话,就会失去活着的力量。一根烟下肺,好像烦恼少了一些,疲惫少了一些,一切又可以继续下去,继续去做像抽烟这件无谓的事情一样。记得我第一次抽烟是在上班的时候,那时候我才来到乐连天一个多星期,什么也不懂,经常跟着一个老员工,名字叫做潘国栋,他教我怎么帮客人买东西,怎么记住房间号码和位置,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客离之后如何打扫房间。首先要在客离后第一时间查房,看看有什么物品损坏没有,如果有损坏,要立马追上客人,要求赔偿,如果客人没有赔的话就得自己掏腰包赔了。虽然很残酷,但没有哪家公司是慈善机构,我们也都不是需要资助的弱势群体。第二就是要先快速清理台面,把烟灰缸啊,摇铃啊,沙锤啊,玻璃杯啊,扎壶啊,果盘啊,碟子啊,骰盅啊等等物品挪到沙发上,然后把桌面清理干净,把地面扫干净,再把沙发上的东西还原到桌子上摆好,把沙发擦干净,等待第二批客人到来。如果房间有异味的话,还要喷一点芳香剂。这是赶清,到最后所有房间不再待客的时候还得总清,总清的要求比较高。我们夜总会一般是两点半左右就打烊了。但若是客人们消费比较高,或者是熟客的话,玩到三点也可以。一般的客人到了两点多就会走了,一是精神疲惫了,二是还要赶着去进行别的夜生活。说实话,唱歌其实挺没意思的,刚开始唱唱自己喜欢的歌还挺来劲,可大部分时间都得忍受别人不堪入耳的喊叫,除非你是一个人来玩,但真的一个人唱的话又实在没什么意思,唱一会儿就兴味索然了,俗话说没有观众就没有表演嘛,唱得再烂也想有人鼓鼓掌,偶然飙了个成功的高音,更想让别人听到,若是没有观众,一切都好像显得苍白无力,最后也没心情唱了。所以K歌是种令人很矛盾的娱乐,没去之前很想很想去,去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总之打烊之后,我们就要进行比服务更累的工作,那就是总清。总清分为四个步骤:清包,刮台,刮地,细节。清包类似于赶清,把台面和地面的大堆垃圾收拾干净,把垃圾桶换上新的垃圾袋。清包的时候必须推着一辆垃圾车,车上有一个大的垃圾桶,用来装垃圾。那些易拉罐,瓶子等等可回收的废品要另外装在一个箱子里,最后倒在后门口的大桶里面,外面有专门的人来收购。刮台是我认为最轻松的活,只需要带一把刮刀,一捆报纸,一桶用小推车装着的混合着洗洁精的热水。刮刀并不是真正的刀,而是底部有一层海绵,如果海绵破损,就刮不好台,会留下一道道水痕,所以刮台最重要的是选择一把底部海绵完整的刮刀。先用拖把把玻璃台面拖一遍,然后用刮刀来回刮掉洗洁精水,玻璃反面的挨着桌子边缘的边沿也要刮一遍,最后用报纸擦干残存的水珠。刮台老手根本不需要用报纸,一次性就可以把台面刮得焕然一新。技术不好的菜鸟往往需要用报纸来擦,最后报纸都擦得湿漉漉的也不一定擦得干净。刮地的工作强度取决于包房的面积大小。面积小的话,三两下便可以完成。刮地的刮刀,我们简称为地刮,刮台的刮刀简称为手刮。地刮的底部也有一层海绵,比手刮的厚很多,也比较坚硬。因为地面比台面粗糙很多,所以地刮更容易破损。刮地比刮刀更费劲,要使劲下压才有效果,不然就留下一层污迹。刮地之前也要先用洗洁精水把地面拖一遍,包房里有洗手间的话也要把洗手间的地面拖一下,洗手间的地面也需要刮,整个房间的地面都要刮得不留水渍才行,不然最后还得用干拖把拖一遍。遇到沙发和桌面之间比较窄的地面时,需要把地刮斜着刮,确保把刚刚拖地的水都刮出去。最后把房间地面所有的洗洁精水集中在房门口,然后把水刮到垃圾铲里,再倒入胶筐。所以拖地的人要推着装有洗洁精水桶和装污水的胶框。细节是我认为最脏的清洁任务,清包,刮台,刮地这些虽然也很脏,但至少手没有真正接触到脏东西。而做细节却实在脏得很。首先把所有物品摆放回原位,然后擦一擦沙发啊,电视柜啊,电视屏幕啊,点歌机的屏幕啊什么的。这些都还好说,最脏的要属清理马桶了。马桶里经常会有客人们的呕吐物,但你也必须用麻布擦干净,确保马桶干净如初。记得有一个服务员来了五天,让他做一次细节就跑了,因为他一看到马桶里的呕吐物,他先吐了一大堆,然后第二天工资都没有要就走了。我也许是最习惯于和脏东西打交道的了,因为我本身就很脏嘛!一切就绪之后,主管会来逐个房间检查,然后在报表上打勾,或者打叉,写出一些问题。打叉的项目就得重新去做,严重的还要罚款。每次检查,我们都战战兢兢的。所以在搞卫生的时候我们必须仔仔细细的。不怕没做好,就怕没做。要是检查的时候,门后面出现几个瓶子,桌子底下有一摊瓜子壳,甚至马桶里一堆呕吐物,那谁也没法交待,只能低头挨批了。主管批组长,组长批服务员,个个都是狗血淋头。所以想让日子好过,你得先让你的上级好过。我人生中第一次抽烟就是在我跟着潘国栋学习刮台的时候学会的。组长李晓炎安排潘国栋教我刮台,刮台的技术还没怎么学会,潘国栋老是递烟给我,我总是拒绝,他说:“做这一行的哪有不会抽烟的?”
我抱着尝试一下的心态抽了一次烟。他教我第一次不要吸得太猛,而是要慢慢吸到肺里,等肺习惯了刺激之后再多吸几口。我本来一吸就咳嗽的,但按照他的方法,肺慢慢地就习惯了烟的刺激,整个人有一种缺氧的晕厥感,但那种飘乎乎的感觉却让我欲罢不能,我吸了好几根之后便开始享受烟充斥在肺里的灼烧感了。一开始也许是因为好奇心,后来我发现是因为对人生的一种消极情绪,好像烟能暂时缓解无奈而无助的绝望感,也许是我变得不那么爱惜身体了,没人关心我,我也懒得关心自己,我只关心我关心的人是否关心我,然而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只有烟了解我的思绪。它是我寂寞时候的唯一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