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玉宫的主殿内。
岁杪坐在凳子上,李茵叶在她身旁走来走去,一双白皙的手在椅子上摸来摸去,一双杏眸欣赏着自己的指甲,旋即淡淡的笑了笑,绕到了岁杪的身后,头轻轻的靠近她的肩膀处,低低的道:“你知道吗,我听说,边疆那边送来了严苓身上的一个东西。”
岁杪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怎么喜欢李茵叶靠过来的亲昵,起先还没从这句话里回过神来,顿了顿后她道:“你方才说什么?严苓身上的什么东西?”
“你猜猜,总之这个东西,啧啧.......”李茵叶她一直看着自己的指甲盖。
岁杪眉蹙的更深,她的脾气俨然已经被磨没了。
下一瞬,她便听见李茵叶笑嘻嘻的道:“你说,若是你没了一个手指,那么你会不会觉得难受呢,会不会觉得不舒服,不开心呢,不习惯——”
“你什么意思?”
岁杪将李茵叶的声音打断了,眼眸微微瞪大,她其实大概知道了,毕竟李茵叶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可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确认,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指。
李茵叶笑了,这次再也没有玩遮遮掩掩的把戏,开口道:“你知道么,固合公主的贴身婢女送来了一封信件,说是公主触了太子逆鳞,被太子削了一根手指。”
“听说是因为伺候太子不舒服,被削掉了手指长记性的,啧啧,可惜我们邑朝公主的血啊,流到了边疆那些满是糙人的地方,你说,公主那么娇气的一个人,活生生的被削掉了一根手指,会不会要了她半条命?”
“我可还听说,公主昏迷了好久好久,若不是三皇子,估计活不过来了,”李茵叶叹口气,“你说她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还是醒了继续受折磨呢?”
李茵叶故意的,她就在岁杪耳边说,轻轻慢慢,像是在讲故事,可只有岁杪代入了故事里面的人,心口像是被人用刀活生生的割了几下,那种痛难以形容。
暗示的那么明显其实早已猜到了是关于手指的,也知道是没了一根手指,可猜的毕竟是猜的,如今亲耳听见是真的这般,她还是被震惊的久久不能回神。
一双桃花眼望着一个地方出神,脑海里思绪空白一片,耳边再次响起李茵叶的声音。
“啧啧,你说说,公主毕竟是公主,不会伺候人正常,好好□□便是,至于被活生生的削了一根手指吗,”李茵叶看着久久不能回神的岁杪,只觉得目的达到了,心口的的确确畅快了不少,她又道:“你看,她之前还污蔑过你和元合呢,如今她这样,是不是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呢?”
“可惜了,皇上都不愿意把这个事情告诉你,说到底,还是介意你和元合之间的事情,怕你想起固合公主便会想起元合,”李茵叶一顿,又道:“哦,也不对,或许是他根本不觉得固合公主的事情需要告诉你,啧,我还以为,皇上有多重视你呢,这件事我都知道了,你却还蒙在鼓里。”
“你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李茵叶笑,笑声渐渐的大了起来,在这殿内像是索魂的人那般,瘆人的很。
岁杪坐在凳子上,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李茵叶的话。
她一口一个皇上,让岁杪想起了严翊,昨晚的事情.......
这么说,严翊昨夜就知道了,所以今日他天还没完全亮便出现在殿内,他出现了含糊其辞,她现在细细一想才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原来,是严苓出事了。
可他却只字未提。
岁杪心口一阵疼痛,因为严苓,也因为严翊。
鼻子很酸很酸,冒上来的那一刻,刺激到眼眸都疼,她心疼严苓那被活生生削掉的手指,她虽然不是多受宠,可到底是公主,邑朝唯一的一个公主,幼时便是娇生惯养的,几个哥哥也都宠着来,如今竟因为和亲受了这种屈辱和伤害,这才多久啊,一个手指就没了,她到底有多疼啊......
岁杪一双眼红透了,思绪不免想起严翊,她像是被李茵叶的那几句话给蛊惑了那般,开始怀疑自己也怀疑严翊。几乎是这个念头刚闪过的那一瞬间,门口便听见了小太监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念头被打断的这一刻,岁杪抬眸往门口的地方看去。
严翊穿着朝服,算着时辰,似乎是还没下朝,如此着急,看来是听见了风声,她想起今早上他特意来殿内交代的那些话,不难猜测到是安排了人无时无刻的盯着她,思及此,她不免有些自嘲的扯了扯嘴角......
殿内响起李茵叶和宫人们跪地请安的话。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开。”
严翊嗓音狠厉,明黄色的身影踏入了殿内,他脚步没有停留往岁杪那边走去,方才那种盛气凌人的姿态已经全然不见,他喉结滚动,哑声道:“岁岁,怎么不听话,朕不是让你等朕吗?”
岁杪自嘲的笑了。
“等你?”
“等你干什么?”岁杪一双眼红透了,喃喃道:“等你同我说严苓吗?”
“还是等你同我说她没了一根手指?”声音轻轻慢慢,又带着绝望。
严翊眉眼蹙起,一双单薄的眼眸顿时看向了李茵叶的方向。
后者跪在殿内,嘴角带笑,似乎一点都不怕。
她如今不怕了,自从她想开了她就再也不怕了,而且她相信,严翊不可能因为岁杪一个人而放弃成千上万的邑朝子民,除非他不要邑朝。
君王难处不就在这,她恰恰好,拿捏到了君王的难处。
从今日开始,每走一步棋便是最危险的一步路。
成,那她便永远是邑朝的皇后,败,不过一条命罢了。
“不是的,岁岁,”严翊嗓音放低,似乎是被这样的岁杪吓到了,“朕带你回去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哪里有一个九五至尊的模样。
众人都知道贵妃娘娘受宠,可没想到素来清冷寡言的皇上也会因为她而手足无措。
宫人们都不敢抬起头,都掩饰住了眼底那抹惊讶。
他姿态放得再低,岁杪也无动于衷。
嘴角扯了扯,她不知为何,以前觉得远远瞧见的那抹明黄色的声音和俊朗的脸庞,她都能发自内心弯起眉眼,可如今,她笑不出来,一早上没有吃过任何的东西,此刻便特别的反胃。
加之心里头的情绪特别不稳定,严翊和严苓在心里头反复的围绕,使她心力不足,弯腰干呕了出来。
动静之大,惊扰到了整个殿内。
严翊立刻对着王福道:“快,宣太医。”
说完,也不理岁杪是如何,抱着她便往愿合宫走去,一路上岁杪都在挣扎,脸色也苍白,严翊一张脸阴鸷瘆人,路过几个嫔妃们跪地请安也没理会,而是低声警告怀中不安分的女人,“若是再动,朕就对你不客气了。”
岁杪不知他口中的不客气是指什么,但是她此刻也有些没力气,一路回到了愿合宫,太医早早的便在那里候着,进了偏殿便有些惶恐的把脉,察觉到了脉象,不免松了口气。
“皇上,贵妃娘娘这是老毛病了,今日没有用午膳,胃不舒服导致的干呕,不是什么大问题,按时用膳便是,”太医说完,建议道:“皇上可以吩咐御膳房熬些山药粥给贵妃娘娘喝,这样会好些。”
严翊立刻吩咐清荷,清荷和太医退了下去。
整个殿内只剩下岁杪和严翊,她被抱在床榻上坐着,屏风隔住打开的殿门,春风往里钻进来,吹动着窗纱和床纱,她一双眼失神的望着某个地方。
殿内响起严翊的脚步声,低沉有力,他伫立在她面前,顿了顿后,屈膝蹲下,仰头看着她,轻而又轻的叹息了声,道:“岁岁,朕。”
顿了顿他继续道:“朕不和你说,是因为怕你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你平日里都胆小,”严翊一字一顿,他何时这么卑躬屈膝的讨好一个人,向一个人解释一件事,除了岁杪,她素来就是他的偏心和例外,这次也是,“朕怕吓着你,而且——”
说着,他将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小手,将她包围着。
“你觉不觉得,被人主宰着的人生,很无趣也很无奈,”岁杪看着晃动的纱帐,轻而又轻的笑了笑,她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然后嘴角扯了扯,“你这样替我做决定,我一点都不觉得开心,相反,我是我,我有权利知道严苓到底是如何了,而不是你一句怕我吓着,就可以阻止的。”
岁杪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此刻再说任何都无济于事,他喉结滚动,轻叹:“是朕的不好,朕对不起你。”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说?”岁杪自嘲的笑了,她指了指自己的手指,伸到了严翊的面前,“她算是我的妹妹,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哪怕期间闹过不和,闹过不愉快,可她没了一根手指,你居然选择了隐瞒,而不是告诉我......”
严翊垂眸,似乎很无力。
岁杪看着他的发丝,鼻尖一酸,蓦然想起李茵叶的话,嘴角一扯,自嘲的道:“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和严苓的事情,与我无关?无须和我多说?”
“你到底再说什么,”严翊蹙眉,似有若无的叹了声气,道:“你为何这样质疑朕?”
岁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道:“你今日特意来告诉我,叫我等你,就是不想让我知道这件事是吗?”
严翊沉默。
等我二字,包含太多了。
他的沉默,让岁杪的眼眶愈发的红了。
她蓦然站起身,对着原本就打开的殿门指着门口道:“你给我出去。”
严翊喃喃道:“岁岁......”
“出去!”岁杪怒意盎然的喊了句,“我不想再看见你。”
“既然你连严苓的事情都瞒着我,我以后的事情,我自己处理,绝对不会再麻烦你,”岁杪闭上眼,最后一次,平静又决绝的道:“出去!”
脚步声在殿内响起,紧接着渐行渐远,慢慢的消失了后,她才睁开眼睛,眼眸在睁开的那一瞬间眼泪便流了下来,沿着鼻子滑落嘴角,她尝到了,是咸咸的。
她靠着殿门,身子慢慢滑落,她将脑袋埋在了屈起的膝盖处,眼泪沾湿了衣裳,殿内响起小兽般轻慢的哽咽,以及一种哀愁的嘶鸣......
清荷端着粥回来,脚步声放的很慢,靠近她,弯着腰,也没问她为何哭了,而是轻轻的道:“主子,粥来了,喝点好吗?”
这句主子像是把她的记忆扯得很远。
清荷以前就是叫她主子的,后来是郡主,再后来就是娘娘,可只有这句主子,让她想起了当时在太后身边的日子。
记忆很漫长。
她隐隐约约记得,那时候好似是严苓被书上的什么吓到了,不敢自个儿睡,跑来和太后说,不知道是不是也听了别人说,岁杪受宠,严苓看着岁杪,乖乖的喊了句,“皇姐,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太后当时乐呵呵的笑了笑,“你这个丫头,她可不是你皇姐,你喊她岁岁便是。”
当时还很陌生,两个小孩面对面躺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的,当时的夜风很温柔,耳边是蝉鸣的声音,盛夏酷热,严苓举着一把小扇子,讨好的道:“岁岁,我给你扇扇子吧。”
“好呀,”岁杪笑了笑,“我也给你扇。”
那时候的扇子扇的很轻,风很温柔,严苓悄悄的看了眼岁杪,喃喃道:“岁岁,我觉得你的眼睛,可好看了,像、像......”
岁杪歪着头,“像什么呢?”
“像.......”严苓似乎终于想到了像什么,笑了起来,那颗虎牙若隐若现,献宝似地道:“像一朵桃花!”
岁杪笑了。
严苓笑嘻嘻的道:“笑起来更像。”
后来那段时间,严苓一直跟着岁杪睡。
直到有一次她生病了,怕传染给岁杪,便没有再和她睡在一起,以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爱作对呢,其实岁杪也忘了,可岁杪知道,严苓平日里和她接近的比别人都多,许多人暗地里挑唆了严苓和她的感情,让她记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严苓说的一句话,“我虽然和岁岁不好,可也比你们强,我不可能做伤害她的事情的。”
思绪被打断。
岁杪呜咽的声音在殿内越来越大,“你和我说说,手指活生生的被削了,到底有多疼。”
“为什么啊,为什么人就应该这么被欺负着,”岁杪哽咽道:“为什么啊......”
耳边响起宫人低低的声音。
“清荷姑姑,小姿死了——”
岁杪的哭声戛然而止,就连清荷都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太医来看了,说是之前不能判出是什么毒,以为就是普通的毒哑和毒瞎药,可今日把脉一看,是春毒,喝了药不会立刻死,但是变瞎变聋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宫人声音越来越小,“小姿死之前说,希望娘娘能给她报仇,她来生再给你做报答。”
像是在她的心口处压了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她扶着木门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一张小脸布满了泪痕,她的手用力的攥住了门框,看着殿外的天,哑声道:“去,把小姿抬起来,我们去恩玉宫。”
清荷立刻摇头制止道:“主子,不要。”
“按我的吩咐,”岁杪双目无神,不知看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