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中午,接到消息的羽蘅也进了宫。
她穿着素净但符合身份的宫装,带着自己和睿王的换洗衣服,准备跟陆修安一起在宫里守到最后。
如今宫里人多眼杂,各色人等来来去去,徐妃带着后宫的人把皇帝周围看得严严实实,似乎害怕还有人对皇上不利。
羽蘅自然不会跟她计较,只是照规矩去看过皇帝,守了一守就退到了其他偏殿,等着有需要时可以最快速度赶到。
但也正是借助这人来人往,羽蘅得以光明正大地和石子明单独谈话了。
寝殿外,羽蘅和石子明就在旁边的小花园里一边散步一边低声说话,周围的太监宫女看着,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羽蘅的声音极轻,“真的治不好了?”
石子明保持着对睿王妃该有的恭敬姿势,落后半步,低着头。
“我是没法子了,王妃找个机会瞧瞧?”
“徐妃不会让我靠近皇帝半步的,生怕我的药里有毒,皇上也不会信任我的。”
石子明默了一默,“医者仁心,我问心无愧。”
羽蘅轻叹一声,知道石子明说了这话,就是表明他没有留手,皇帝是真的药石无医了。八壹中文網
“还能拖多久?”
“照目前的样子,最多把冬天过完。”
羽蘅皱眉,屈指算来,那就是两个月了。
“好,我知道了,有情况再联系。”
石子明行礼退下,跟其他被睿王妃召见问话的人,并无二致。
羽蘅回到皇帝卧房又守了一会儿。
高高在上的君王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面色蜡黄,人事不省,边上有两个小太监时不时地给皇帝擦拭一下。
剩下的一屋子人全是妃嫔,和伺候她们的宫女太监。
反正也不担心吵到皇帝了,她们时常来这里哭哭啼啼,一哭就是小半天。
羽蘅很清楚,既是哭皇上只是捱日子,更是哭自己没有出路。
诞育了子嗣的妃嫔还好,哪怕李贵人这样位分低下的,也有个太妃的名头好好活下去。
而其他无所出的嫔妃,就算不去殉葬,余生也没了盼头和指望。
所以她们才这样伤心。
羽蘅渐渐觉得胸口发闷,只觉得这大殿里憋屈得慌。
不,不是这大殿,是这皇城,是这金雕玉砌的富贵所在,是这高高在上的至尊身份。
这些东西捆住了面前这些女人的手脚,将来有一天,也会捆住她的手脚吗?
她转头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陆修安白天处理政事,晚上就在偏殿将就一晚,忙得像个陀螺,就在这宫里转。
羽蘅倒没什么事要做,除了照顾陆修安,就是劝慰那些太过伤心的妃嫔和皇子皇女。
十二皇子陆弘新现在也天天到皇帝寝宫来,红着眼睛,抿着嘴,还是倔强地不掉眼泪。
羽蘅却注意到他像个小大人一样自己带着下人来来去去,几乎不跟着徐妃,偶尔碰到了也只是恭敬行礼,没了以前那种自然的亲昵。
这是怎么了?
“九皇嫂。”陆弘新走到羽蘅跟前行礼。
羽蘅轻轻点头,发现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陆弘新又长高了。
“弘新,你眼睛肿得厉害,要不要休息下?事已至此,伤心也是无用。”
陆弘新点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咬了几遍,终究没有开口,只是站在羽蘅跟前,又不肯走。
“有什么事就说吧。”羽蘅轻声道。
陆弘新本来想提醒九皇嫂一声,自己的母妃正在想法子对付他们,可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毕竟,是疼爱自己多年的母妃啊!
最后,他只是嗫嚅道,“九皇嫂,十哥的病还是上次吃了你的药才见起色,麻烦九皇嫂有空再帮我十哥看看。”
母妃不待见十哥,不让太医去给他瞧病,那我自己找别人总可以吧!
羽蘅见是这事儿,也没有推辞,十皇子也会来看皇帝,碰一面很容易。
她瞧出陆弘新好像有心事,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将他拉到偏殿里,让他吃了点东西,问他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之类的闲话。
陆弘新吃着甜甜的点心,心里的不安似乎也渐渐平静下来,一句一句回答羽蘅的话,还告诉羽蘅自己在坚持看书。
“夫子说,越是伤心就越要想想父皇,想想父皇对我的期望。”
羽蘅笑着揉揉他的额发,“十二皇子真懂事。”
陆弘新却撇撇嘴,不满地道,“九皇嫂,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是,十二皇子懂是非明事理,是我们大家小看你了好不好。”羽蘅半真半假地哄着他。
陆弘新愣了一下,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起身快步离开了。
羽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王妃,徐妃暗地里动作不断,你不怕?”辛柳聪明地没有把话说完。
羽蘅轻声道,“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依我看来,现在是没有那些心思的,至于以后会不会被徐妃教唆……只有天知道。”
陆弘新跑出好远才慢慢停下了脚步,把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看得莫名其妙的。
睿王妃也没说什么啊?
陆弘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九皇嫂那句话就像是哄孩子,可是他却从中听出了一些认真的意味。
那一丝丝暗藏的信任,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被人看见的,自己的想法是真的有人在乎的。
这种从未有过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肆虐,让他震惊不已。
他可以做自己!
*
此后一段时间,宫里一开始的悲伤慢慢平复下去,那些每日来痛哭的妃子渐渐不哭了,脸上的表情和周围伺候的宫人一样,都变成了麻木。
陆修安一日日更加忙起来,羽蘅可以照顾他,可以帮他出主意,却唯独不能替代他。
这让羽蘅十分心疼,却又束手无策。
而宫外,却悄悄变了。
起初看起来很平常,如今皇帝身体不好,但却有睿王坐镇,市井百姓闲暇时就会聊两句睿王如何贤德谦逊,睿王妃又是如何亲民大气,跟其他贵人们不一样。
每到这时,就会有人出现叹一句,“睿王就应该当太子当皇帝啊,眼看皇上不行了,睿王现在不登基还在等什么?”
这种掉脑袋的话没多少人敢附和,但百姓的心目中的确是这样想的。
因此,对睿王夫妇的赞美之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夸张,不仅将他们捧成了皇室中最好的皇子夫妇,而且是唯一能拯救大晏的人,如果不是睿王登基为帝,那大晏就只能一蹶不振,没有希望了。
羽蘅看到消息时皱了皱眉。
她身处内宫,周围人多,消息往来肯定不如在宫外时方便,因此收到消息时,这样的说法已经到处都是,并且得到了百姓的认可。
但羽蘅却敏锐地认识到,这分明是刻意的捧杀。
先故意把陆修安抬得高高的,让百姓对他产生过高的期望,然后再暴露出他无法达成那些期望,继而让他丧失民心,声望下降。
法子不新奇,但却有效。自己想反制,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现在大家都在说陆修安的好话,自己总不能让别人不说,或许改说他的坏话吧。
羽蘅想了一想,传信让露娘暗地里查查是谁在当打手,另外让吴娘将这种说法压一压。
徐妃毕竟刚被抬起来,没有根基,与其在流言上费心,不如干脆断她手脚,这种无根的流言自然就消停下去了。
可是过了没几天,羽蘅的布置还没开始起作用,外面的流言蜚语形势就又变了。
起因是一个书生。
据说是市集上,闲着的百姓又开始讨论睿王曾经立下的功勋时,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力。
正聊得热火朝天时,突然有人重重冷哼了一声,大声嘲讽道,“什么低调谦逊,什么品行高洁,不过是他陆修安的伪装罢了!他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以为就能骗过所有人了?”
“我偏不上他的当!”
“他陆修安就是个卑鄙无耻的逆子,为了皇位把自己的君父逼成了现在这样!”
轰!
犹如一块巨石掉进了平静的湖水之中,这番话瞬间在围观的百姓中激起了无数巨浪。
这时有人认出了这位书生,大声道,“这不是对面巷子里的刘秀才吗?你不去温书,在这儿胡说些什么,睿王也是你能污蔑的?”
“我几时污蔑他了?我刚才所说句句都是真心话,你们都以为他为大晏立了多少功,做了多少事,却没看出,他只是个想颠覆朝廷的小人!”
人群中骚乱更大,有人颤声道,“你,你别瞎说,睿王何曾做过祸乱朝廷的事?”
“没有?你们同以前的我一样,只知道陆修安抓出了江陵的贪官,打败了羌羯的进攻,就以为他是个一心为国的好官好王爷,可是现在呢?他的野心终于暴露出来了!”
这刘秀才越说越兴起,索性站上了桌子,连刚买的东西都不要了,大声向周围聚拢过来的百姓讲述自己的真知灼见。
“不错,这两件他做的的确很好,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他那是为了立足朝廷,才不得不这么做!”
“你们想想!他陆修安是什么人,是皇上的私生子!连个母亲母族都没有,还从小就养在外头,皇室族谱里根本就没他这号人!”
“他要是不拼命立功,不做出点天下人都称颂的成绩来,他凭什么在朝廷立足,他凭什么被皇帝承认,做了这个睿王?大家想想,是不是打完羌羯回来,皇上就承认了他的身份,封了他为王爷?”
众人回想了一下,不由纷纷点头,刘秀才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