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归林,夕暮晚垂。
洛茗脚步轻轻灭了几盏烛火,同时将帘幕拢得严严实实,不许月光探头窥探殿中美人。
就因为是听了桉桐讲了些宫中太监宫女奇奇怪怪的想法,喻戚乐的晚上都多用了一碗饭。若是让祈观琰知道宫里人是这么想他的,那祈观琰这只蚂蚱指不定会从她这条线上跳下去。
不过这一世祈观琰也无反悔的机会。
喻戚塌上的酥体半掩,鬓云乱洒,楚楚衣衫微散。
一夜好眠。
喻戚罕见梦见了前世的场景。
梦里她穿着一身金线凤凰宫袍,俨然一副女君的模样去找顾舟寒。
说是去找,莫不说她是去求顾舟寒。
当时顾舟寒已孑然一身,给什么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即便是她拿顾舟寒那一条性命去威胁,都没有用。
她说她赏他泼天财富,顾舟寒面不改色;她又言要赐予他美艳侍女,可他还无动于衷;最后喻戚实在没得法子,最后她拿他那走丢了的妹妹的消息威胁他,才换取顾舟寒留在宫中。
他不稀罕她的赏赐。
因为等到记忆结束,顾舟寒都没向她提出他自己到底要什么。
他到底想要些什么?
等到梦境消散,喻戚还宛若留在梦中,怅然若失。
这一股迷糊劲儿等到喻戚洗漱完,用完早膳才消退了些。
今日朝中休沐,喻戚无需上朝。
用完膳她就歪在贵妃榻上看着初晨熹微的日光从窗外照的进来,朦胧惊起细碎的浮物飘在日光里,她又回忆起昨夜的梦来。
长大了的顾舟寒不好说话,无论她用功名利禄还是娇艳美人,都招揽不来他,好在她这一世先下手为强,提前将人搁在自己宫里。
喻戚这么算算日子,还有不到十日就快一个月了,昨日御医也说顾舟寒的伤稳定了下来。
顾舟寒都能坐轮椅上了,那她也该带着人往喻琅宫里走一趟。
……
长公主殿下来时,顾舟寒正在窗边翻阅古籍。
日光下澈,影布纸上。
不说话的少年坐在朱红色的案机旁,案机颜色深沉厚重,衬的穿着白袍的少年格外有书生气;尤其当少年白皙的手握着上好的狼毫笔疾行于宣纸纸上,更是彰显其指尖如玉,发色如墨。
宫里的御医不光帮他治好了腿,也帮他把身上的划痕刀口都处理了一遭。
现在瞧上去了,顾舟寒的脸白璧无瑕,哪里还有喻戚刚捡到他时的落魄模样。
嗯,真俊俏。
喻戚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没让人报备,熟络的踏步进去。
“在看书?”
“殿下金安。”
顾舟寒还没起身,喻戚就把人按了回去,回身举步,她同时发现顾舟寒并未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轮椅上。
“行什么礼!你这腿不要了吗?免礼。”
言语虽然是凶恶的,但喻戚面上表情柔和温婉。
看着那双素手从自己的肩膀按下又很快移开,顾舟寒收回视线,垂眸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又无旁人在。”
第三次了。
顾舟寒默念。
他面见殿下三回,除却第一次他昏昏沉沉失去意识,后面那次和这次的礼他都没有伏。
顾舟寒已经略微适应在宫中的生活了,这些日子他不用日晒雨淋奔波逃亡,也不用担心自己随时横尸荒野。
一切都是眼前的女子给他的。
殿下说这是她的地盘,而他现在的安稳,是公主给予他的荫蔽。
在顾舟寒沉默的时候,喻戚左右看了看。
顾舟寒的确在看书,看得还是医书,那些古籍比如《百草集》,《谡芠药集》,《德善行医实录》,还有好些喻戚见都没见过的古册整齐地摞在案几一旁。
喻戚突然指了指单独的那两册,上面有太医院的独特朱红色印章:“这些为什么单独这么放?”
“这些……我……属下还没看完。”
听顾舟寒磕巴后自称属下,喻戚眉梢微扬,但不做多语:“那你的意思是这么多你都看完了?”
顾舟寒点点头。
不过也只剩下最后一个药方没见过,再给他一盏茶的时间估摸着就看完了。
“花了小半月就看了这么多?”
“看完的是赵大夫借于我的,另外两侧是我托赵大夫从太医院借来的。”
喻戚一听,果然如此。
她数奏折已经数出几分本事来,随意一瞥就瞧出顾舟寒看了十九册。
其中大部分喻戚看出是私人所有,只有那两本有着印章的是从太医院借来的,估计也是顾舟寒昨日或者今天才从太医院弄来的。
但她皱皱眉。
顾舟寒对宫里其他事情似乎不是很熟络的样子。
她已经给小神医安排了太医院的职务,他面见她时的自称应该为“微臣”而不是“属下”;而且赵荣覃作为顾舟寒的同僚,甚至品阶高于顾舟寒,顾舟寒应该称呼赵荣覃为赵大人,而不仅仅是赵大夫。
这些都无大碍,喻戚觉得顾舟寒云里雾里的样子还挺可爱。
至少比上辈子冷冰冰一张脸好得多。
不咸不淡聊了几句,喻戚偏首瞧了眼外头正盛的日光。
“今日本宫得空,带你去给陛下把把脉。”
顾舟寒握着古册的手微微一惊。
这些古籍时年已久,纸页本就发黄薄脆,现在猛然被顾舟寒猛然用大了力气捏住,发出咯吱的脆响。
“好……”
喻戚亲自差人推着顾舟寒的轮椅,木轮咕噜噜的压在地面之上,其间还夹杂着女子翩跹而行时的环佩叮当。
一个低调沉闷,一个悦耳动听。
混响之中,顾舟寒还在担心。
宫里那么多御医都看不出来陛下的毛病,他真的可以吗?
如果他也瞧不出,公主殿下会不会因此而舍弃他。
这些天过分的担忧让他近乎夜不成寐,他想把自己学了什么理清楚,但这些东西哪里能整明了。
他愈想确定自己的水准,就愈发觉得自己离公主的要求相差很远,他才十五岁,宫里有那么些经验老道的大夫,为何公主愿意相信他……
他能做的就是拼命去学。
他案机上摆放的书册都是流传已久的珍宝,其中好些都是前朝遗物,即便是他之前身处的医药世家,也鲜少能搜寻的这么全。
而他这小半个月来,除了每日必须的休息时间,其余时间便全身心于古籍之中。
喻戚不知道顾舟寒心里的弯弯绕绕。
喻戚仰首从伞下看了看上方,一大片绵白之云缓缓飘荡,烈日渐渐被遮挡住了,同时给宫殿外布下一层阴凉。
再低下头去,喻戚能瞧见的便是顾舟寒的小半张脸。
少年线条流畅紧致的下颌扬起,唇角拉得很紧,侧颜棱角分明,腰背挺直如竹,浮云遮蔽后的浅淡余晖洒在少年的侧脸,映在睫毛上熠熠发光。
怎么看都这么好看。
夏日日头忽然变大,看久了顾舟寒,喻戚的眼睛都觉得舒服了些。
但喻戚估摸是顾舟寒即将第一次见圣颜的缘故,这会儿少年人还在紧张,垂下的双手僵直的落在膝盖骨之上,车轮压在凸起的鹅卵石上滚滚而动,顾舟寒坐在上头却一动不动,浮云略过,他日光下的手比腕间的袖口还要白。
看他淡淡忧虑模样,喻戚以为他担心面圣之事,凑趣地道:“待会见了陛下不必紧张,陛下比你还小上两岁,你们或许能玩到一起去。”
顾舟寒眉头皱的更紧。
不,他可不敢同陛下一起玩闹……
但殿下希冀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顾舟寒不好意思的侧开头,几乎不可见地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