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顾舟寒依旧没有用轮椅,脚踩着宫中石板路让顾舟寒心中格外的踏实,即便暮色四沉,日头西斜,宫中还有好些人此刻在路上行走。
见到顾舟寒认识的就称呼一声顾大人好,不认识的就悄悄退在一旁,悄悄看着这俊俏男人。
这样被人盯着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他踏进喻戚的宫门,才消弭了些许。
喻戚已经等顾舟寒等了有一会儿了,那一盘子的玉棠花点心被她用了一半,剩下来的三块她全给顾舟寒留下了。
虽说她嘴里尝不出味儿,但是闻着味道这点心格外的香酥,想来味道很不错。
听到有脚步声袭来,喻戚当即站了起来,目若流星:“你若再不来,本宫可就要先吃一步了。”
“参加殿下。”
“免礼免礼,快坐下,是本宫疏忽了,说好一日三餐都和你一道,这到了晚上才想起。为了补偿,今日的晚膳本宫让后厨多做了好几道拿手菜,你可要好好尝一尝。”
说着喻戚让宫人上菜。
片刻后,看着一桌比上回还要精致的菜肴,一时之间顾舟寒不知从何处开始痛快。
喻戚先前吃了几块点心,现下还不饿,小口含了一口热汤后,喻戚看着顾舟寒拿着筷子皱眉模样,喻戚也跟着他一齐皱着眉头。
喻戚以为顾舟寒是因为服侍的宫人们太多不习惯,于是又把周边服侍的宫女都抢走了,但顾舟寒依旧没有动筷子。
“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
“不是。”顾舟寒捏紧了手中的象牙筷子,“殿下准备的菜肴过于精致了。”
所以不管他第一次吃,还是这回吃,他都会被震撼到。
精致在喻戚看来是个好的词儿,精致的首饰,精致的小玩意儿,精致的菜肴。
以为被夸了的喻戚抿唇一笑,亲自为顾舟寒夹了一个五色圆子:“后厨的拿手菜,‘五福临门’,一个圆子据说有五种味道,你好好尝尝。”
看着碗碟中还在冒着热气的圆子,顾舟寒并没有引起食欲,反而注意到喻戚刚刚说了一个奇怪的词儿:“‘据说’?殿下也没有尝过吗?”
“那怎么会,这道菜本宫隔三差五便吃。”
如果经常吃,为何还会用到“据说”这个词语。
顾舟寒暗地里悄然揪紧了心,突然想到之前他第一次陪殿下用膳时,殿下也让后厨准备了这样的佳肴,可这些菜的卖相完全和那它的味道不相匹配,尤其是那餐前的一碗酸梅汤,入口极为蛮横,但殿下喝来神色不变。
当时他虽疑惑,但坊间极其嗜酸的人也有,所以他只当殿下口味出众
“属下之前便发现殿下的口味极为独特。”
独特倒像是品尝不出来入口之物的味道一样。
“哦?”喻戚丝毫无慌,“那你觉得本宫的口味如何?”
此刻顾舟寒眉头皱得更紧,整个侧脸连带着喉骨都犹如刀削一般凛冽;他不说话,低头尝了尝喻戚刚刚亲自为他夹起的那一个五色原子。
只尝了一口,他便抬头破天荒地反问道:“殿下觉得这个五色圆子该是什么味道?”
喻戚当然不知道,于是闭眼胡乱猜了一个:“肉的味道?”
顾舟寒心中愈发确定,但言辞淡淡:“那是素莱捏出来的菜圆子。”
“哦……那本宫记错了,本宫说的是那个。”喻戚伸手指自己眼前的红通通的炸肉丸子。
顾舟寒放下筷子,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喻戚,言语之间颇为从容:“其实属下刚刚骗殿下了。”
喻戚:?
“属性刚刚尝的五色丸子的确是肉丸子。”
这才明白被摆了一遭,喻戚眸光微扬。
但顾舟寒现在眉骨和鼻梁连成漂亮的线条,看起来好看又清冽极了,她对这样的顾舟寒丝毫生不起气来。
喻戚托着腮,用象牙筷子戳着碗里的汤汤水水继续掩饰:“本宫每天事情那么多,哪里记得住每道菜的味道。”
“嗯,殿下说得对。”
顾舟寒细条慢理,禁欲而斯文地将那个丸子慢慢尝尽,随即微微挑起唇角:“这个丸子用的猪肉,牛肉,羊肉还有两种肉,属下分不清是鸽子肉还是鱼肉,有些部分入口即化的,牛肉那部分很有嚼劲,香汁浓郁。”
然后顾舟寒自己夹了一块鱼肉:“这是酸甜口味的,最初入口酸味很重,但细细品来,又带着甜味儿,鱼肉鲜嫩多汁,还有一点葱段的香味。”
顾舟寒下一筷子夹的是一盘子素菜:“白丝尝起来是茭白的味道,青色的应当是水芹,虽然看上去是素菜,尝起来还有肉食的味道,后厨应当用肉汤勾芡了。”
夜色微凉如水,眼前少年人的声音却比入室的月光更显清冽。
喻戚就眼瞧着顾舟寒尝上一筷子,很快就细细描述入口之物的味道,被顾舟寒这么一说,喻戚似乎自己也能想象出这些菜都是什么味道。
顾舟寒一连描述了十几道菜的味道,这才停下手中的筷子,像是细细回忆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顾舟寒最后盖棺定论:“其实这里的每道菜都超出属下的想象。”
“怎么样?是不是都很好吃?”
“越是精致的菜肴,味道愈发奇怪。”说着似非而是的隽语,男人的眼底寒如深潭。
“?”
“汤是咸的,鱼是甜齁的,就连刚刚卖相很不错的五色丸子也有一股奇怪的冲撞味道。”
喻戚讶异地看向对面的顾舟寒。
直接对上喻戚看向他的视线,顾舟寒也丝毫不避开。
“其实属下之前就奇怪,殿下用什么东西都要用最好的,最好的衣衫,最好的珠玉,就连吃食看上去也最为精致,但……怎的菜肴的味道上会蹉跎至此。”
尽管殿下眉头越皱越深,顾舟寒依旧直言不讳:“所以殿下现在可以告诉我,殿下的舌头是从何时开始尝不出味道的吗?”
周围突然陷入一片寂静,风停了,窗户外头的树叶也随之静止,就连二人的呼吸声也轻浅了下来。
喻戚努力稳定了自己的视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重新对上顾舟寒认真的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宫怎么可能会尝不出来味道呢?”
顾舟寒却丝毫不放过殿下面上的任何表情,喻戚还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眼角微弯,嘴角也扯出些许的弧度。
看殿下似乎还试图狡辩,顾舟寒原本坚定的面容突然垮了下来,眼角下摆,面上呈现出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神色,凶悍和震慑感荡然无存。
“事到如今殿下还在骗属下……想来属下是不值得殿下信任的。”
顾舟寒只说完这句话,便垂下头去,看上去委屈又可怜,像是被人丢弃的小狗一般。
现下透着烛光,喻戚还能看到顾舟寒挺翘的鼻梁以及绷得很紧的唇瓣。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喻戚揉揉发疼的脑袋:“你是因为觉得本宫没有和你说实话才觉得本宫并不信任你?”
顾舟寒依旧不说话。
对上顾舟寒倔强的侧影,喻戚心里紧了紧。
她唇舌尝不出味道已经好些年了,她一直遮掩着,就连亲自侍奉她的宫人都没有觉得不对,顾舟寒又是从何看出的。
被人翻出小秘密的感觉就像被人抽去了一件里衣,莫名的不安让喻戚眼神开始飘忽。
在那样的感觉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那种不安顿错的感觉在喻戚看到顾舟寒哭了的时候,便立刻随之消失殆尽。
他哭了!?
顾舟寒居然哭了!?
顾舟寒居然因为她不坦诚的一句话就哭了!?
瞧见顾舟寒乌黑如墨的睫毛上闪着水润的光亮,喻戚不可思议。
喻戚没想到自己不过推辞一番,顾舟寒就像是被人抛弃一样脆弱至极;哑了哑嗓子,喻戚心里软得稀巴烂。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她请顾舟寒一日三餐同自己一起用就是要维持好感情,这不过才第一顿饭她就将人给弄哭了。
现下看着犹如陷入阴鹜暗面情绪的小神医,喻戚不知所措,眉头都死死打了结。
“其实要和你明说也可以,但这事儿本宫从未告诉任何人,连太医院的御医都瞒了下来,也不是刻意想瞒着你,只是这事儿本宫瞒习惯了,现在突然要本宫说清楚,本宫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出头绪来。”
眼下就只想把眼前人给哄好了,喻戚为顾舟寒上了一碗汤,在将瓷碗搁回顾舟寒面前之际,喻戚问道:“你若真想听,本宫便告诉你,你点个头示意一下本宫?”
顾舟寒点点头。
“那你抬起头,让本宫看看你哭了没有?”
顾舟寒身子微僵:“属下没有哭。”
“你哭没哭,抬头让本宫看看不就清楚了。”
顾舟寒抬起头来,眼尾还带着红,澄透的琥珀色眼眸现下更加水润。
像哭过,又像没有。
可不管顾舟寒哭没哭,刚刚湿泪的模样可太招人疼了。
“殿下现在可以说了,殿下的舌头是从何时开始没尝出来味道的,又是因何故尝不出味道的。”
“你急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喻戚被他着急的模样逗笑了,“你先喝汤吃点东西,你边吃本宫边同你说。”
顾舟寒这才直起一旁的汤碗,一口便喝尽了喻戚刚刚为他舀出来的浓汤。
“本宫的确尝不出味道。”
“是何缘故?”顾舟寒把着碗的手发紧,指腹泛白。
能推测出来是一回事,现在亲耳听到殿下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顾舟寒可以腿受伤,甚至伤口深可见骨,但他受不住听到殿下身体何处不对劲。
顾舟寒还想继续说话,但喻戚又为他夹了一筷子的菜:“本宫说了,你先好好吃饭,本宫会细细讲,你还要长个儿呢,菜难吃就将就些。”
顾舟寒听话颔首。
“大概是本宫八岁的时候开始的,出宫玩了一趟,回来用晚膳的时候就发现尝不出来味了。”喻戚说得轻巧,好似这不是什么大事一般,还用手绕着耳边垂下的一缕碎发打着圈。
“当天尝不出来味道以后,本宫的父皇和母后就宣了御医给本宫瞧治,可什么也没瞧出来,后来宫里的御医都看了个遍,也没看出来什么毛病。”
喻戚一边回忆,一边继续给顾舟寒加菜,直到顾舟寒那不算小的碗都冒起了小尖尖,这才收回了手。
“那殿下出宫是为了……”
喻戚连忙抢白下来:“你肯定要问本宫那日出宫做了什么,这事本宫同父王母后都没说……就连陛下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儿……你确定要听?”
“殿下若是能说,我便听。”顾舟寒肩背挺拔,无言彰显他心中的坚定。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喻戚的声音有些囫囵。
秋夜的寂静安宁从宫窗外蔓延到了大殿之中,像是回忆到什么令她羞耻的事情一样,喻戚的脸色也没有之前那般好看。
“其实那日我出宫是偷偷溜出去的,父皇母后都不知道。”喻戚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不过八岁,殿下就偷偷自己出宫了?
顾舟寒皱着眉头,为当时才八岁的殿下殚心竭虑:“公主偷偷溜出宫作甚?”
喻戚这下子当真说不下去了,即便这里除了他和顾舟寒再无旁人……
喻戚咬了咬牙,悄然从自己的主位上挪到顾舟寒身侧,在顾舟寒还没意识过来的情况下,单手按在少年仍稍显瘦削的脊肩上,贴着他的耳尖小声说出了自己少时干过的最大一件蠢事。
“本宫出宫爬丞相大人的院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