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也在提到同样一个名字——王寅。
程逾白说:“她是我曾祖父的一个学生,和我祖父差不多年纪,祖上是书香人家,白玉兰公馆一代代传下来,最后经王寅到了她女儿手上,她女儿叫王昴。”
“这名字怎么有点男性化。”
“昴是星宿名,西方白虎七宿的第四宿。小时候我见过她,后来她出国了,这些年没再联系过。”
按照辈分算,王昴算程逾白的阿姨,年纪比程敏小六岁,现在应该五十多岁。王昴出国的时候,他还是半大孩子,零星记得曾在连片的窑厂区嬉戏玩闹时,王昴每次见到他都会给他拿水果零食,偶尔还会蹲下来给他擦汗,叫他别顽皮,汗湿了早点回家换衣服,免得受凉。
她说话细条慢理,极有耐心,很多时候他觉得她像一杯温开水,既能解渴,也不烫嘴。
程敏去世头两年,她经常来慰问他们一家子,走之前都会偷偷给他塞个沉甸甸的信封。十大瓷厂的覆灭是经济灾难,百采瓷厂也同样负债巨大,程敏人死了个干净,却留下一堆债务,早几年光上门要债的就有百来十个,最难的时候还愿意出手救济他们的只有她。
程逾白叫她一声王姨,王姨总是回忆和程敏几个好朋友一起创业、画瓷的时光,叫他长大了一定要将百采瓷厂发扬光大。
她师从大家,画得一手好丹青,二十岁在国内出了名,三十岁到国际有名,最好的年华出国深造,可以说一别两宽。
时隔多年,怎么会突然给他发邀请函?
程逾白翻着手上的邀请函,神色讳莫。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白玉兰公馆的私人拍卖,大概三年前,身边陆续有人开始提到它,形容公馆如何金碧辉煌,将其比喻成上个世纪皇室的遗产,又说拍卖会有多特别,内室环境幽暗,买家互不相见,互不干扰,种种都有别于一般拍卖,只私人圈子太过闭塞,隐私性又极强,都是熟人带熟人,不在那个社交圈的想进去看看,甚至找不到门道。
程逾白向来只在国际顶尖拍卖会上露脸,大大小小的私人拍卖也不少,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去,宁可逛景德镇本地鬼市,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实在是拍卖一行水深得很,他怕碰见比自己厉害的妖魔,当场露怯,就不去碰超出能力范围内的东西,故而没把白玉兰公馆放在心上。
只时间长了,那个小圈子好像刻意把他排除在外一样,让他有点不高兴。
“我之前一直听人说白玉兰公馆的主人来头很大,还想着何方神圣,竟然不把咱们一瓢饮放在眼里,没想到你跟人家认识。可如果是你说的王姨,三年前开始私人拍卖,她怎么没邀请你?”
程逾白摇摇头,这正是邀请函耐人寻味的地方。
“那你去不去?”
“我有更要紧的事,这次先不去了,有机会再去拜访王姨吧。”
虽然王昴的举动突兀而奇怪,但程逾白眼下后院失火,哪里还管得了其他?说到这个,他免不了一肚子火,“许正南那个老王八,今天我去国宴截他,你猜怎么着?他远远一见我掉头就跑,怎么?我是罗刹吗?我倒确实没想到狡兔三窟,在他订的长包里等了半天,最后服务生告诉我他早走了,呵,敢情是真把我当猴耍?”
这些天他几次去万禾传媒找许正南,老东西都以各种事由晾着他,摆明了躲他。他估计百采改革进展停滞,许正南怕出事,自家那块地失去商业价值,赶忙上了朱荣的贼船。也不知两人商定了什么,看着倒是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只这么一来,承诺给刘鸿的席位又泡汤了,还不知刘鸿要怎么骂他。最重要的是,许正南进了改革组,作为九号地的权属方,他的态度举足轻重。他赞同改革倒还罢了,一旦反对,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老实说,程逾白对许正南那棵墙头草没什么信心。
“老东西真是个无底洞,喂他那么多,还吃着碗里惦记锅里。”程逾白捏捏眉心,“我约了黎姿,十八号要去香港见一面。”
小七叹气,谁让你当初不给人家面子,鸡缸杯说拿回来就拿回来,现在需要人家活动,又得亲自去求。黎姿那边都好说,可大佬哪有这么好哄?
“那鸡缸杯……”
“先留给高雯宣传吧,其他的我再想想办法。”
许正南进入改革组填补了赵亓的空缺,原定第四次讨论会不能延期太久,上面要求务必在新年到来前拟出个章程。
程逾白看着台历上鲜红的二十号,微合了合眼。
同样一个时间节点,对徐清来说也很紧迫。
吴奕和她说,原来有个专门研究民国建筑风格的外国朋友,听说白玉兰公馆的大名后,到处托关系找人,后来被朋友带去拍卖会,侥幸见过白玉兰公馆的真容。
对此,吴奕所知要比程逾白多一些。
“我那个朋友说,白玉兰公馆是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在同类公馆里头算沧海遗珠,风格非常特别。可惜主人王昴女士多年缠卧病榻,一直深居疗养院,他始终没能和王昴见上一面。直到他回国前夕,王昴突然和他通了个电话。”
当然中心主题是感谢他对白玉兰公馆的喜爱,其次王昴在电话里透露,白玉兰公馆经年没有修整,有一些地方破败了,想委托专业团队进行维护翻新。
“我朋友觉得奇怪,有一些建筑公司是懂维护的,但绝大多数公司的售后项目并不包含修复这一块,尤其白玉兰公馆这种上个世纪的建筑,一定要非常专业的古建筑团队才能修葺,可王昴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委托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合理吗?她为什么不自己找人去做?我朋友回到家乡后立即和自己的团队伙伴商量,通过一家古建筑公会,来到白玉兰公馆进行实地评估,然而中间数次联系都是通话,他们始终没能见到王昴的面,就是最后来负责项目签约的也不是王昴。”
“那是谁?”
“王昴法定意义上的丈夫,朱荣。”
徐清猛一放下茶杯:“朱荣?”
“你小心点,我这套茶具很贵的。”朱荣检查无恙后,见她还盯着自己,忍不住笑了。
谁会不惊讶呢?外面都说吴奕中年离婚,至今单身。他保养极好,五十岁的人看着只有四十上下,正是男人一枝花的年纪,加上权势养人,自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度,骗得女人团团转。
“我那个朋友中文不好,签约当天没有出席,只在公会文件上见过这个名字,不过我猜应该是他。”
朱荣的上位本来就传奇,有个传奇的师父,临老被女画家上演农夫与蛇,英名尽毁。朱荣受其影响,为人多疑,高深莫测,理应最恨女画家的,最后却和王昴结成了夫妻,岂不微妙?
“我跟你说这么多是想提醒你,这里头水很深。”
他不认识王昴,王昴却突然邀请他,他估摸着是沾了朋友的光,或许朋友曾经和王昴提起过,王昴就记住了,或许王昴真的没什么人可以邀请。
他记得朋友和他说,王昴在电话里声音虚弱,通话时间也要受到限制,那一次古建筑公会的到访,可能是王昴向外界的一次“求助”,至少别有深意。吴奕说:“如果王昴的丈夫就是朱荣,那么白玉兰公馆的私人拍卖很可能是朱荣一手主办,其背后还有哪些人,又有怎样的利益瓜葛,会带来怎样的危险,这些你想过吗?”
徐清忽然想起了高雯。
高雯和朱荣相差二十岁,她看过他们的相处,要说没什么,好像不尽然,说有什么,似乎也差了点意思。国展那天,朱荣借做戏陷害程逾白,加上内调会那一次,高雯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当筏子了。
听老师的意思,他与王昴的结合似乎也另有所图。如果事实当真如此,难道他游走在女士之间,就不是另一重“农夫与蛇”吗?
如果白玉兰公馆私人拍卖背后的组织者就是他,那么许正南突然加入改革组,很可能同他达成了非法交易。当然不止他们,背后一定还有别的利益集团,以朱荣为首,向上还会涉及哪些人?他们是否拿纯元瓷协作为保护伞滥用职权?
徐清不敢再往下想,越想越是心惊,过去那些若有似无受到引诱和威胁的时刻,那些关于阵营和忠诚的选择,让她一瞬间如坠冰窖。她总算明白朱荣为什么要踢她出改革组,纵她站在程逾白的对立面,只要她不是他的同党,她就存在反水的可能性。一个不确定因子是不堪重用的,与其放在身边碍眼,不如踢出去图个省心。
她就这样在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处境里,沦为一枚弃子。不够荒唐吗?国展那一晚的鸿门宴,她还以为朱荣只是想教训她而已,仅此而已。她一直认为他们是互相需要的双方,即便利用,也是平等的,却没想到对方完全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一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对手是谁。
吴奕看她神色几变,幽幽叹了声气:“傻丫头,现在还急着走吗?先把茶喝完吧。”
作为行业里的老前辈,吴奕不愿讲述黑暗来动摇年轻人的决心。在他看来,许多事必须要亲身尝试,才能取舍,可取舍的另一面也意味着得失。
她是个不该出现在白玉兰公馆的人,一旦出现,意味着什么?或许她会掉入和赵亓一样被控制、又或是为了摆脱控制而危险的局面,而那个局面,最终会让她一无所有。
“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不管你想做什么都要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吴奕说,“我不希望你去蹚这个浑水。”
“老师觉得时机没到?”
煎茶讲究火候,凡事都求章法,只她的困局不在于此。吴奕说:“你回来这段时间,大大小小风波不断,都是围绕改革在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这边是个什么情况,百采改革不是一个口号,而是一场切切实实的关于实业的革新,是不一定会流血但一定会流泪的战争。我认为,你至少得在本职范围内拥有一定的资本,再图谋别的可能性。”
说话间,吴奕抬起手,当着她的面把邀请函扔进垃圾桶:“就算有这个,你也进不去。”
“凭什么?”
徐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她笔直地站着,问吴奕凭什么,在这一刻她想到的还是那些阶级、门槛的东西,原来一个人就算再怎么努力,有些大门也不会为她打开。就连老师,也要剥夺她试一试的可能。
她不试一试,怎知一定不可能?
吴奕说:“丫头,你和一白不一样,没必要冒险。”
徐清笑了:“我和他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不一样?”
“我呢,是亲眼看着你进入试验班的,一开始你总是一个人在角落,不太爱说话,好像也不太能理解试验班的意义,上课总是看窗外,后来大家熟了,慢慢走到一起,偶尔也能看到你笑。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感慨,豁,这丫头笑起来真好看。”
好不容易融入试验班的大集体,从新人设计师到陶溪川创业,他又一次看着她被市场裹挟着往前走,逐渐迷失在欲望都市,继而被迫离开景德镇,再带着满身伤痕回到景德镇。
中间种种过往,岂止十年耳。
在他看来,程逾白是行事偏激,伤人伤己,而她则是一头蛮牛,不到黄河心不死,到最后受伤最深的不会是别人,而是自己。
吴奕说:“你不要多想,我不是维护一白,只是希望你保护好自己。”
“老师,你不必和我兜圈子。”
吴奕看她铁了心要向虎山行,想想也是可笑,这么多年谁拦得住她?他放下茶杯,山水茗磕在茶海上,咚的一声清亮刺耳。
“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搅合这些事?你非要往里头钻,为的是什么?”
“我……”
“如果你反对百采改革,只是为了反一白,那你大可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有朱荣挡在前面,一白的这条路绝不容易走,你也可以寻一条更加安全的捷径上位。”
徐清盯着茶海上漫出的水迹,眼睛酸疼:“老师认为,我做这些只是为了上位?”
“你当然可以有更具说服力的理由来批判我的质疑,而这正是我对你的疑问。”见她久久沉默,吴奕再次开口,“怎么不说话?觉得自己没理?”
“我没有。”
“没有什么?”
吴奕话说得太狠,她浑身发颤,几乎站不住,却仍抬起头,直视吴奕说道:“我不是为了反他。”
“那你就更要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想要什么,别给任何人质疑你、踩踏你、侮辱你的机会。”吴奕说,“我作为你的老师,用语言攻讦你,你尚不知如何回击,将来他人用利器、用权柄,用条件来掣肘你,逼你沉沦自弃时,你又要如何自保?”
……
后来回家的路上,他们被晚高峰人流堵在街口。徐清穿一件卡其色外套,下身是黑色马术裤,收在长筒皮靴里,稍长一些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整个人被风束在高楼。她仰头直视前方,说人生就是不进则退,她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想退,于是往前走一步,就在红灯闪烁的间隙里,大步穿过马路。
十字路口车流纵横交错,她的背影单薄瘦弱,万家灯火中影影绰绰,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陷落。
徐稚柳看着眼前这一幕,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其实在很早之前他就有和吴奕同样的困惑,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现场,程逾白因病晕倒,事后她在工厂彻夜未眠,提及那一场激烈的辩论,她对程逾白似乎并不如他想得恨之入骨,也并没有一雪前耻的开怀。
既然如此,在后来对程逾白有了重新的认识后,她为什么仍一力反对百采改革?
如果说一开始抢夺《大国重器》,利用摩冠杯加入纯元瓷协,自证设计师的价值和工业陶瓷的价值,都是为了对付程逾白,那么当她认为自己对程逾白存在误解,而爷爷的死本不该归咎于他之后,她理应对过去释怀,为何仍要反对百采改革,不惜以身犯险?
关于这一点,没人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