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蓬是景德镇另一个新兴部落,相比陶溪川大学生群体和买手店、集成店群体所代表的创新、潮流,快节奏,这里更像是一个远避世俗的桃源,更倾向于慢生活的创造与设计师、艺术家的沉淀。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三宝蓬以南一个偏僻的村落。奈何许小贺的超跑太金贵,山路走了一半就熄火了。许小贺在车内上演高难度动作,像蜘蛛侠一样盲目寻找问题,还让徐清爬到车前盖去检查发动机。徐清瞥他一眼,果断下车打电话。
徐稚柳也跟着踉跄地冲下车。
他长手长脚,缩在后座腰酸背痛,加上许小贺车技堪忧,他被颠得脸色发青,一下车就跑到路边干呕起来。
徐清没找到信号,回到车上拿了瓶水递给他。徐稚柳余光中瞥见许小贺还在尝试钻车前盖,就接过水喝了几口,问她:“现在怎么办?”
徐清打量许小贺的背影,声音压在喉咙里:“你看这个事像巧合吗?”
“嗯?”
“他可能是故意的。”
许小贺应该是走到一半突然后悔了,中午在餐厅说的那些话已经让她感到莫名,现在又整这一出,不想怀疑都难。
“他有事情瞒着我。”
现在车停在一个山坳里,就是这么巧,附近贴着电网维修的标志,电话也拨不出去。徐稚柳平复了一会儿,和她说:“往前走一走吧。”
“好。”
他们没有支会许小贺,径自朝前走。拐过一道弯,迎面开来一辆皮卡。
皮卡前座两个男人都穿着皮夹克,剃板寸头,体格魁梧,面容严肃,看起来凶神恶煞。由于气质和普通人差得太多,徐清下意识觉得不对劲,脚步一顿,在徐稚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快步上前拦车。
对方本不想停,奈何她冲到对面车道来,拐弯处又狭窄,从旁绕去难免危险,只得一个急刹。轮胎在泥土路上紧急制动,刨出一道又深又长的胎痕,足见里面装满了货物。
驾驶座上半边脸有纹身的男人一停下车就冲下来骂道:“你不想活了?”
徐清赶忙道歉,理由也是现成的,说和男朋友来三宝蓬玩,车在半路抛锚了,想搭他们的皮卡回城。她领着对方往前走两步,骚粉就出现在眼前,里面确实有个男人正卡在车前盖里,奋力地扭着屁股。
对方不疑有他,当她一时情急,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仍是拒绝:“我们车上都装满了,不能载人。”
“那车座里?”
“待会还要去接朋友,没多余的位置。”
徐清尝试打商量,说接到朋友她就下车,对方不听,让她往旁边站站。徐清还想说什么,副驾驶车座里的男人探出头来,快声道:“上车,别废话了!”
徐清看他们行事小心,态度坚决,更加确定车里有猫腻,冲徐稚柳使了个眼色。可怜弱不禁风的徐大才子,肚子里还在翻江倒海,不得已又掀开皮卡后的绿布,悄悄翻上车去。
徐清为了不打草惊蛇,气恼地瞪了对方一眼,等徐稚柳上车后才不情不愿退到一旁。
皮卡在泥地里掀起一阵尘土,徐清走回许小贺身边,看他捣腾了一会儿,说:“交货时间已经过了,现在去也来不及了,你这车还能不能修好?修不好的话,不如我们先下山,再叫人上来挪车?”
许小贺一听要下山,马上说:“能修好,再等我一会儿。”
于是,五分钟后骚粉生龙活虎地冲下山头。路上许小贺一直埋怨骚粉不听话,扬言要把它卖掉。徐清看他在一旁演得起劲,没有叫停。
到了市区后,她说要回公司处理工作,让许小贺就近放下她。许小贺为着今天的事有点磨叽,慢吞吞给她送到路边,还说:“下回我请你吃饭。”
徐清似笑非笑:“不是鸿门宴吧?”
“说什么呢。”
“没什么,那下次再约。”
“好。”
许小贺有心事,没多留意她的神色,自什么都没察觉,很快离去。
徐清转头回家等徐稚柳。
一直到半夜,徐稚柳才狼狈而归。徐大才子不是头一回走山路,幼年家贫时没有马车,徒步翻山越岭从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到了湖田窑,徐忠先给他配了辆驴车,待他开始掌事,才给他配一辆马车,偶外出办事也会在山里颠簸,只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头晕目眩,脾胃不适,一回到家他就躺到了沙发上。
徐清拿晕车药给他吃,给他贴上晕车贴,他缓了好一会儿,报出个地址:“白玉兰公馆。”
徐清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徐稚柳提醒她:“十八号。”
她一拍脑门想了起来,十八号白玉兰公馆有一场私人拍卖会,之前她去找吴奕介绍翻译时,在鸣泉茶庄见过邀请函。邀请函上是一朵手绘的白玉兰,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神韵非凡,她印象很深。
但是,这和“货物”有什么关系?
徐稚柳说,皮卡后座装了七八只木箱。箱子份量很重,外面都用封条钉死了,从木头缝隙看进去,里面塞满了稻草,什么都看不见。
只从稻草里头隐约可见的青色竹条来看,他推测所谓货物,应该是一批古董。
清朝时景德镇陶瓷行业垄断的现象非常严重,任何一位想要采购瓷器的客商,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坯户、窑户还是红店,想要买瓷器,必须去瓷行。
瓷行垄断了整个瓷器销售链,客商告诉他们要买什么瓷器,却不能自己挑,瓷行会指派汇色行给客商挑瓷器,瓷行再根据成色定价,然后找来茭草行包装。这就是为什么湖田窑、安庆窑这样的大户需要跟八十行当打交道的原因,每行都有每行的规矩和办事流程,茭草行也不外如是。
茭草就是用竹篾和稻草将瓷器进行包扎,主要由两个技术好的人同时进行,称为上下手。上手跨马坐在长凳上,将叠好的瓷器形成瓷柱子放好,然后按照特殊翻转法,垫草衣和给草结头打扭,继而交给下手扎篾。
篾要扎好几次,其中讲究很多,最后一次扎篾是用不同颜色来区分上等瓷和下等瓷。
徐稚柳后来看过资料,民国19年时,景德镇尚存茭草行还有140多户,工人2000多,后来生产力大爆发,一些旧条就被废除了,到如今还晓得用稻草和竹条来进行结扎的大多是老手,且一般用于古董器物。
景德镇要说最多的,那肯定是瓷器无疑,所以,徐稚柳几乎第一时间断定木头箱里装的是古董瓷,这批古董瓷最后到达的地方是白玉兰公馆。
公馆外设了关卡,安保严格,进出车辆都要进行红外检测。他本想随车一起进去探查情况,结果一靠近,红外检测仪就滴滴响个不停,为此惊动了整座公馆的保安,将皮卡团团包围。
他无可奈何,只好先行下车。原打算等保安下班再伺机潜入,不想公馆实行交班制,他一直等到凌晨,仍没有找到任何机会,只能无功而返。
徐清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
徐稚柳留她一个人想事情,去厨房拿晚餐,是两客牛排。中午有许小贺在,他不方便使用餐具,现在好了,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他可以尽情地享用美食的快乐。过去那些年他几乎没什么口腹之欲,哪怕想念家乡的风味和母亲的手艺,很多时候忍一忍就能挺过去,可小梁不一样,他似乎生活在一个贫困又很温馨的家庭,即便到了安庆窑,也常能在市井挖掘到好吃的餐食。
有一次他生病,小梁带他走街串巷,发现许多他原先并未留意的小馆子,里面美味十足,譬如酱烧肘子、八宝鸭、驴打滚、艾窝窝,爆羊头,每一样都很合他心意。
徐清偶尔也会打包好吃的回来,现代的便利让他尝到了有别于清朝时更多的味道和更新奇的烹饪方式,那些味道或辛辣刺激,或香甜软糯,无限包容着他挑剔的味蕾,却让他常常陷入一种忧郁。
他发现很多年前共享大海碗的意义在这里没有得到体现,究其根本是因为他想念小梁,想和他分享所有的快乐,只这一切无从实现了。也不知徐清是哪一天发现的,后来她总会订两份餐。就像眼前的牛排,一份给他,一份则是给他不能说的秘密。
徐清看他吃得很慢,等不及了,拿瓶水回到餐桌继续跟他讨论:“你有没有发现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徐稚柳等嘴里没食物了才说话:“光从运输来看的话,似乎没什么问题。”
许正南派人去押货,如果是为了十八号的私人拍卖,那么里面的古董必定价值不菲,安保严格点也合情合理,包括下午去押货的两个男人,现在看来应该都是有点拳脚的。
只有一点,徐清始终没想明白:“我看到了交货单,交货方一栏是空着的,没有姓名。这合理吗?拍卖用的古董交接,单子上甚至没写清楚买卖双方的身份?”
“那就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
徐稚柳不紧不慢地吃完最后一口牛排,放下刀叉,擦了擦手:“通常在黑市进行交易时,出于一手买卖的关系,双方不会详细标明身份地址和联系方式,行业里也有不成文的规矩,到了黑市,就是买家自己承担风险责任。”
一般私人收藏,就算经过专业机构检验,在交接货物途中也可能造假或者因为买卖双方的个人问题而产生纠纷,所以通常都是一锤子买卖,离开现场后就等于银货两讫,互不相干。
能在白玉兰公馆进行私人拍卖的组织人和买家应该都非富即贵,这样一个面对高端客户群体的私人交易,却采用“暗布”的形式进行交易,其更大的一个可能性是——这批古董有问题。
“难道是非法流通?”
“也有可能是赝品。”
徐清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你还记得瓷博会那天碎掉的两只古董花瓶吗?如果不是程逾白自导自演,那就证明瓷博会的主办方背后也有问题。那批足够以假乱真的赝品古瓷,在景德镇或许不是第一次流通,或许还有一个潜在的成熟的市场。”
“所以你认为是赝品古董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是偷渡文物,我不确定以现在的法律会如何量刑,但在清朝,偷渡的代价比作假要大太多了,操作起来也不容易,远不如作假来得实在可行。”
消息闭塞让景德镇以外的北方对陶瓷的认知类如三岁小儿,有些在本地根本卖不出去的低等瓷,到了那里都是宝贝。同样的道理,在现代社会古董有多罕见,其“潜在价值”就有多大。
“就是元惜时,当初也没看出那件瓷器作假,仿古仿到极致,外行哪有本事识破?”行家也得到程逾白的层级才能辨一辩真伪,可景德镇能有多少这样的行家?徐稚柳对仿古不甚精通,却犹记得当日在瓷博会为技法无穷而魂牵梦萦的心绪,那位仿古高手,实在厉害。
徐清想一想,这年头不比过去,要偷渡瞒过海关等于天方夜谭,相比较起来,赝品的可能性确实更大。
这就难怪许小贺会临阵脱逃了,他肯定知道什么。
徐稚柳问她:“要去吗?”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要想重新回到改革组,许正南临时改变阵营的这一背后,可能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吧?眼下许小贺是指望不上了,还得找吴奕。
徐清特地买了两盆一米五高的发财树,装饰好圣诞节饰品,第一时间送到鸣泉茶庄。吴奕看着发财树上一闪一闪的“流芳千古”灯牌,太阳穴略抽了抽。
听完她的诉求后,吴奕问:“你知道白玉兰公馆的由来吗?”
徐清摇摇头,吴奕料想她一定没做功课,否则她不会妄想通过他就能混进公馆,故而摆摆手:“做事别莽撞,你先坐下来,我跟你慢慢说。”
吴奕掌了茶案,开始烧水,顺带让人把发财树挪到看不见的地方去,等水开了才悠悠开口:“白玉兰公馆是私人所有,百年前它的主人名叫王寅。说起来,这个王寅和一白还有点八竿子能打到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