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处理完伤口回到一瓢饮已经快天亮了。程逾白睡不着,坐在天井里想善后的法子,徐清陪他坐了一会儿,后来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程逾白已经出门,留了小七送她去公司上班。
她说不用,可以自己叫车,问程逾白去哪了。
小七说:“一大早就被叫过去开事故会了,昨天晚上有很多居民拍了现场视频,网友眼睛贼得跟什么一样,说不是自然起火,可能是蓄意纵火。区办事处要出公告交代事情原委,收拾残局,可有得头疼了。”
头疼的是什么自然不用多说,程逾白不会把秦风供出去,主要原因还是风声太紧了,他怕秦风经不起查。最重要的是,这事不能被闹大。
大家同学一场,走到现在徐清才发现,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譬若秦风一个富二代,平时烧起钱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谁能想到金玉其外?多少人住着豪宅开名车却穷得叮当响,一屁股的外债,抹也抹不了。
而程逾白,大名鼎鼎的一浮白,行走的吞金兽,外人以为他手眼遮天,可真正遇到事了,碍于身份反倒处处掣肘,嘴上说着从不看人脸色,其实他看的脸色最多。
中午她给程逾白打电话,程逾白没接,估摸还在谈事,她就没再找他。没想到下午舆论风向就变了,从一场简单的柴窑起火逐渐升级,性质加重,最后竟演变成相关部门监督不力,在老城区规划上存在安全缺漏云云。
眼瞅着舆论就起来了,到晚上程逾白也被拖下水。原来百采改革的先锋官也投资了该窑厂,网友自然联想到了一出官官相护的大戏。
高雯一边开会一边给徐清发消息,说这一回程逾白估计要脱层皮。
徐清问怎么回事。
高雯不好细说,总之墙倒众人推吧。朱荣一垮台,连带着多少人跟着倒霉,现在有机会扳回一城,他们不得把程逾白往死里整?
后来几天,舆论发酵形势越来越严峻,大有按压不下去的趋势。程逾白每天就是各种饭局酒局连轴倒,一回家倒头就睡,累得连口气都喘不上。
他的朋友,何东汪毅那些能出面的都出面了,高雯也在积极走动,就是大环境不好的情况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稍不留神给对方抓了把柄,反倒对程逾白不利。不过程逾白表现得倒是很平淡,该怎样怎样,让徐清好好上班,甭管他。
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就是需要时间。
许小贺找上徐清的时候,徐清也正想找他。两人一拍即合约了吃铁板烧,徐清到了店里,又觉得铁板烧的环境不好说话,硬给许小贺改成街边撸串。
许小贺本来瞅着档次降了一层还不高兴,听徐清说想请他帮忙用万禾传媒的资源压一压舆论后就乐了。
“程逾白要是没这一回糟心事,我看你什么时候才想起我。”
徐清哪有功夫跟他贫?让他说正经的。他就说:“今天来找你也跟这事有点关系。严格说起来,今天是我家老头子让我来找你。”
“许正南?”
“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
老实说,当许正南找到许小贺说,让他叫徐清来接《大国重器》第六期节目的时候,他也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再一想想,程逾白现在浑身是非,许正南不想让他上万禾传媒的节目也情有可原。
“不过我听他那个意思,也没说《大国重器》就此交给你。这不第六期马上就要上了嘛,时间紧,换人来不及,停也停不了,他忌惮程逾白又不敢做得太过,你嘛,矮子里拔高个,算是最好的选择。”
徐清也笑了:“他就不怕我上去胡言乱语?”
“你当他傻呀,台本都给你写好了。”
许小贺从兜里掏出一沓纸,徐清看了看,有点像人物访谈,看样子许正南想把她打造成明星设计师。在许正南看来,徐清是有野心的人,这么好的平台,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何必一直被大树遮蔽光芒?第五期节目上她的发言振聋发聩,不少网友都期待她常驻,许正南趁势推她一把,这不就成了吗?
“老头子还说呢,新时代女性可不能一直靠男人,还得自强,反正他是不太看好你和程逾白的。”许小贺摸摸下巴,“我觉得他主要是不看好程逾白,觉得程逾白难掌控,还危险,时不时就炸雷。”
再一个,自上回许小贺摔了他的电话,他关起门好好收拾了许小贺一顿,现在许小贺乖得跟鳖孙一样。许正南有自信能架空他们一次就能架空第二次,不怕他们瞎折腾。
眼下他给个台阶,也当父子讲和了。
“别的不说,老头子这番话我还是认可的,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机会。”
“你也不怕我胡说八道?”
“我当然怕!”许小贺冲她眨眨眼,“咱们不是朋友嘛,你肯定不能害我。”
徐清沉吟了一会儿。
许正南的动机听着合乎逻辑,但她习惯了多想一层,并不认为许正南有这么好心。况且朱荣倒台也有她的助力,他关起门连亲儿子都要收拾,何况她一个外人?说一千道一万,许正南是个商人,推她出去一定有利所图。
最重要的是,如果这时候她接手了原属于程逾白的《大国重器》,等于又在背后插了他一刀。
这事儿放在之前她可能会干,现在她不能这么干。
“我不行。”
许小贺没想到她会拒绝,咬着串跳起来:“为什么?!”
徐清说:“我和程逾白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
“这几天。”
许小贺眼里的光眼见着黯淡下去:“难怪你今天为他来找我。”
“那你帮不帮?”
“就老头子现在防我跟防敌人一样的架势,你说我能用得上公司资源吗?”
徐清不信他的鬼话。
“媒体这边不是你在管吗?怎么,许总卸任了?”
许小贺的脸一青一白:“你别拿我开涮。这事不是我不帮你,主要程逾白跟我非亲非故,我干嘛要帮他?”
许正南早就找过他了,耳听面命让他千万不要插手程逾白的浑水。许小贺小事上头不拘小节,大事上面还是拎得清的,恐怕程逾白这次不太容易脱身,他也不想给公司惹麻烦。
“行,我明白了。”
“你生气了?”
“没有。”
徐清是个果断的人。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许小贺的确没有理由在这种环境下冒尖相助。其实许小贺也没那个意思,不过再想说些什么,徐清就被一通电话急急叫走了。
正好是晚高峰期,不太好打车,许小贺取了车发现她还在路边叫车,在心里骂一声自己婆妈,又感慨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徐清这么个麻烦!心里想着,已经开过去摇下车窗:“去哪?我送你吧。”
“你不是还在吃?”
“吃什么吃!大冷天的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在路边啃串呢。”
他明明想吃的是高级料理!
“我不管,下次你得请我吃日料!”
“行,吃什么都行。”
徐清看前面还有十几个在排队叫车,就没跟许小贺客气。许小贺也是真服气,每回搁徐清面前,他不是个跑腿的挂件,就是个司机。
“怎么回事啊?”许小贺问。
“有个朋友在家里晕倒了。”
“哪个朋友?”
“以前的同学。”
“男的?”
“嗯。”
“你身边怎么净是一帮男同学?”
徐清扭头看他:“你不会吃醋了吧?”
“我?”许小贺一边开车一边不忘做出大吃一惊的表情,“徐清你是不是吃了什么自信发酵粉?我怎么可能为你吃醋!”
他狡辩道,“我就是好奇而已。上回开饭店那个,这回和程逾白一起做柴窑的,还有进医院的,都是什么人啊?”
“程逾白的朋友。”
“得,敢情你没什么朋友。”
徐清点点头,不否认。她上学的时候就很独,能相处,不深交,是她为人处事的原则。加上大学四年住的是混合宿舍,就更没什么有利条件让她交到好朋友了。
于宛是唯一一个跟她从小就认识再一起来景德镇的,分数远超过她一个高考失利的,但她不想复读,于宛就和她报了一样的学校。至于胖子几个,她知道他们都是因为和程逾白关系好,才把她当朋友。
在上海这五年她也有关系不错的同事和朋友,只她心里一直有个远方,她知道自己不会留下来,跟那些人就没有深入到割舍不下的地步。他们偶尔还会联系,只她更加珍惜这些相识于微时的朋友。
许小贺也是头一次发现,徐清比他想象得要念旧。
什么叫做真心朋友?许小贺长大以后就没认真交过朋友,稀里糊涂过了这么多年,要不是临危受命,他现在还在国外花天酒地,每天睡到太阳下山,再约上一帮朋友胡吃海喝,完了要么上山看夜景,要么邮轮出海享受一夜狂欢,可以玩的花样很多,有钱就可以不重样。
他不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多少人奔一辈子,就是为了实现和他一样的生活,可自从回到景德镇,他发现自己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一只爬虫,慢慢成为青苔下不可见的灰尘。
尤其当他把徐清送到医院又抱着一些不可描述的念头没有及时离开,反而跟上徐清后,他察觉到自己在寻求一种危险的存在感。
他听到程逾白、徐清和那位朋友说话。
老张说:“我真的没事,就是没吃饭有点低血糖而已。”
“你以前也经常不吃饭,什么时候晕倒过?”
老张露出笑脸:“不就是这回?”
秦风点了窑,他的瓷板画没了。临近交画日期,他打算再重画一幅,时间紧就没顾得上吃饭,没想到会晕倒在家里。
幸亏这两天窑厂里里外外都在做安全隐患的排查,老张工作室离窑厂不远,也被包含在内,工作人员上门才及时救了他。
程逾白看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心下松口气:“晕倒可大可小,你别大意,既然来了就把检查都做一遍。”
他估摸老张是不可能每年都体检的,以前不好说,现在不得不说,“瓷板画的事你别担心了,和买家好好解释一下,意外谁也想不到,应该能通融。要是不通融,你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去跟对方谈。”
“好。”
老张难得没犟嘴,程逾白有啥安排都答应下来。
徐清有点讶异。
这一点讶异,让几人都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