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之后,徐清开始忙碌起来,程逾白和她的时间逐渐错开。
他也很忙,原本点头哈腰给张硕洋当了几天导游,成立名人堂的计划已暂且被搁置,不想白玉兰公馆第二期教学试验招生爆满,经费的升级再一次敲响了投资人的警钟。
正好临到第一期教学成果验收日,许正南去现场观摩,当着学生和记者的面,出其不意释放名人堂的信号。
这一切要说没有张硕洋的默认,程逾白是不信的,不过他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顾不上去找许正南撕扯。
良器展已经开办多日,埃尔盛情邀请,赵亓偕同老张一起飞去观展,结果在一场私人展会上被污蔑盗窃国家重器,恰好是一件价值不菲的清朝乾隆年间寿桃盖碗。
目前埃尔作保,两人已经释放了出来,但还不能离境,关于寿桃盖碗的由来和去向有点蹊跷,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临行前一天下午,徐清刚好从韩国出差回来,两人在机场碰了个头。
程逾白看她风尘仆仆,瘦了一圈,笑不出来:“我们大忙人终于舍得回来了。”
徐清连连讨饶,快步上前抱住他,低声说:“我很想你。”
“每天都想?”
“嗯。”
“骗人,你几天没给我打电话了。”
“对不起。”
程逾白也是耳根子软,没说两句就和她裹缠到一起。两人在通道角落里接吻,随后找了个家机场餐厅吃饭,程逾白的班机在一小时后起飞,时间有点紧,徐清也感到遗憾。
本来这次她可以休息两天呢。
程逾白问她:“这次是什么项目?”
“一家音乐厅,想设计成中国风陶瓷风格,我拿了以前类似的案子给他们看,他们很满意。”
程逾白一愣:“是章南洞音乐厅?”
“你知道?”
“原来听朋友提起过。”
本来四世堂结果公布那天,他有一个惊喜要给她,就是这家音乐厅的项目合作。后来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不便多插手,那个项目就悬置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章南洞音乐厅还是到了她手上,他也替她高兴。
“章南洞的负责人很喜欢中国文化,尤其喜欢广东舞狮。”
徐清眼睛一亮,悄悄牵住他的手晃了晃:“好,我知道了。”
“好好做,相信你。”
“嗯。”
迈过一道坎,她的心境不比以往,整个人轻松许多。程逾白看得出她工作时全然投入的爽利与热烈,也放下心来。
现在不让人放心的,倒变成了他。
徐清一开机全是消息轰炸,小群里几个家伙都在讨论名人堂,对此呼声似乎很高。她以为这事已经搁置了,没想到许正南再次翻出来。
“你打算怎么办?冷处理?”
“这一回恐怕没法当睁眼瞎了,他们态度很坚决。”
张硕洋一而再再而三拿“名人堂”当契口和他博弈,他也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被张硕洋利用了。
抛出想进入景德镇瓷业的念头,却不急着分一杯羹,不疾不徐地在外观战,看他为促成百采改革殚精竭虑,搞得头破血流。等到时机成熟,用成熟资本压制许正南,不仅顺理成章进入改革组,还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于情于理对他都算有恩,简直是个活菩萨。
成立名人堂只是张硕洋商业帝国中微不足道的一小步,或是说它只是其中一个商业玩法,所谓的“投资大,回报小”,不过是资本想要腐蚀百采改革的一个口号。张硕洋作为代表,要干涉决议,从试验阶段就强调绝对的权利,不单一个主建设官的权利,更要一手主导改革从头到尾的完完全全的权利。
如何改革,怎么变现,是教学为主还是商旅为主,全由张硕洋说了算。
等于说,程逾白变成了一颗弃子。
程逾白犯了烟瘾,手指不停敲打桌面。徐清握住他的指尖,想到当初朱荣拉廖亦凡入局,将她踢出讨论会,有些多余的念头:“怎么这时候要出国?”
在执棋人手中,不听话的棋子和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哪个更需要立刻抛弃?程逾白说:“事赶事吧,没办法。”
“老张怎么样了?”
“除了行动受限,暂时没什么问题,埃尔替他们找了律师帮忙处理这宗官司。”
“那就好,白玉兰公馆那边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程逾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她脸热,愈发自惭形秽。说好要一起推行改革,结果自己的麻烦一头乱。
“我已经交代好小七了。”他出门前已经再三叮嘱过,相关文件批复一定要等他回来。只要他这个首席建设官不签字,投资人说再多都是空话。
他不是棋子。
他才是执棋的人。
“你不用管,回到家好好休息。有时间的话,叫你好朋友尽快兑现方子,我很着急。”
看他还有开盲盒的心情,徐清喜闻乐见,说:“知道啦。”
“他这几天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
“那就再等等。”
“只要不像之前那样就好了。”
原来她与虎谋皮时,也不认为朱荣是虎,事实上就算不是,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因下有些迟疑,“有个事我很好奇,你可以不说。”
“说吧。”
“小七和朱荣?”
“就这?”
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隐私值得她吞吞吐吐,“小七是孤儿,早年被卖到景德镇,逃跑途中遇到朱荣,朱荣救了他一命。那时候他还小,想报恩吧,朱荣看他可怜就把他留在身边,说是徒弟,其实没教过他什么,让他跑腿打杂,奔走办事,纯元瓷协里的年纪大点的会员都知道这些事。”
“那他后来?”
“后来朱荣开始承办摩冠杯比赛,收受高额贿赂,小七劝了他两回不听,担心他再这么下去会出事,就偷偷把钱和礼品退还给对方,结果对方找上门把朱荣打了一顿,为这事还闹到了警局,差点让朱荣名誉扫地,之后小七就被赶出去了。”
算算时间刚好是他们毕业那一年,程逾白进入纯元瓷协,正需要得力干将。小七接连在瓷协门口傻等了一周后,程逾白看不过去把他捡回了家,就此和朱荣的结下了梁子。
“那个傻子,还以为等朱荣消气了就能再回去,没想到等来了他的猜疑。”
小七什么都没跟他说过,但朱荣笃定小七背叛了自己。小七心灰意冷,之后就跟着他了。
“原来你是这样收服的小七。”
“我是什么地头蛇吗?谈不上收服。”程逾白笑,“日久见人心,就算没有我,不是一路人也走不下去。”
养个小动物,日子长了还会有感情。朱荣说让人走就让人走,也就小七重情,还在瓷协等了一周。徐清以前常不能理解为什么世上会有人虐待和抛弃小动物,见多了才慢慢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是凉薄的,他们一辈子只爱自己。
“我记得你师父好像一直不太接受小七?”
“嗯,他总觉得小七没长大,不定心。”
说到这个,小七背着他还偷偷去看过朱荣两回。就上回李可来,小七刚好看完朱荣回家,送李可回酒店的时候被李可看到探访单子,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事后李可打电话提醒他狼崽子养不熟,让他提防着点。
再有一次小七去看朱荣,就和他说了,还答应他最后一次去看朱荣。
程逾白什么也没说。
“你就没有担心过?”
“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徐清拿白眼斜他:“假话还要听你说什么。”
程逾白被她眼神勾得心痒难耐,拉住她的手里外把弄:“实话是,我不是圣人,留他在身边确实怕养虎为患,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现在朱荣进去了,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不怕朱荣和他说什么?”
“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我拦不住。”
小七要是相信,他也拦不住。
这回程逾白把公馆教学的事务留给小七把关,等于半个后背露在外头。他知道徐清在担心什么,拍拍她说:“不要想太多。”
再多什么,他也不说了。
另一边小七来机场接徐清,车里闷,他到外头换口气,看教学论坛里学生都在讨论名人堂,自觉亚历山大。
莫名地,想起了朱荣。
前次去看朱荣时,朱荣对他说:“你以为程逾白手上干净?他打着改革旗帜圈钱,赚得盆满钵满,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
他不听朱荣的鬼话。
去见朱荣,为的也不是什么报恩,只是想劝他及早认罪,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这样程逾白才能早一点过上太平日子。他跟随程逾白多年,亲眼看着程逾白走到今天,比任何人都清楚程逾白要的是什么,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朱荣这张嘴必须撬开。
他去过两次,第一次朱荣压根没有搭理他。
开口说话是第二次。
“我之后不会再来看你了,你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我可以帮你完成,财产方面的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毛钱。”
他只有一个条件,“认罪吧。”
朱荣觉得可笑,前半生在身边打转的都是些魑魅魍魉,临了临了,景德镇倒撑起一片青天。这青天太刺目了,即便身在地狱,他也要捅破。
“为什么不再来?程逾白不让你来?”
“不是,我……”
“你怕他多想?”
他没说话,朱荣先笑了,“你跟他这么多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你敢说程逾白真的把你当成自己人?”
“你不用挑拨我们。”
“这次为了把我搞进来,他提前做了多久的准备,偷偷摸摸联系了多少人,安排了多少事,有跟你提前透露过一句吗?”朱荣说,“他信不信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先走了。”
既然他劝不动他,事实上他从没有劝动过他,朱荣是不会被任何人驯服的。和朱荣说话,他只是感受到一种乱糟糟的愤怒,强装镇定地起身。
朱荣在他身后喊道:“你仔细想想,从开始找赵亓到后来白玉兰公馆的一系列事情,他是不是都把你打发去盯别的事?”
“程逾白根本就不相信你。”
“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子!”
朱荣想到曾经那个瘦小的、跟随在他身后像道影子的小男孩,慢慢地长大,从离心到对立,如今彻彻底底地和他决裂,十数年间人生经历了太多变数,他亦觉得痛心,更觉人心难测,面目可憎。
朱荣狠狠诅咒他:“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他跟自己说,一定不会后悔。虽然没有被完完全全的信任,这一点让他很不是滋味,但他坚信自己不会后悔。
人活着,都需要信念吧?他看着飞机一架架落地,起飞,再落地,谁能确保每一架飞机都能安全着陆?人世间的回归与回音,并不是样样都能顺遂如意。
回去的路上,徐清忽然和他聊起梦想。
程逾白没有梦想,生来老天爷就给他安排好了路。她的梦想则是长大了,在大城市拥有一席之地,“那你呢?”
小七想了想,笑说:“我没什么大志向,从小就想有个家。”
被人贩子拐来拐去的经历实在太糟糕了,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停下来,定下来,在一个地方平静地生活下去。
像是倦鸟归巢一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的确令人向往,徐清问:“那一瓢饮是你的家吗?”
小七沉默了半分钟,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