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灯啊
这一场逆旅且作修行
待除尽最卑微的迷惘和惶恐
再看你最后何去又何从
“快来人啊!少爷落水了!快来人啊!”
岸边人声嘈杂,丫鬟焦急地转来转去,小厮跺跺脚,狠下心脱了鞋,扎猛子下了满是冰碴子的湖泊。
水里的人不断下沉,头向下,水流把厚重的衣服捋顺了,带着他往下坠。
一颗银白的珠子蓦地出现在湖里,映出淡淡惨白。
那被称为少爷的人继续往下坠,珠子穿入那人的头部,融进他的身体。
接二连三的噗通声响起来,那少爷被拉出了水面。
岸上人哭天喊地,立马去请郎中。
“你听没听见啊?阿离,你倒是应一声啊。”
银灯躺在床上,脑子一跳一跳地疼。
他的眼睛又烫又酸,浑身乏力,像是躺久了的病人,动一下手指都要喘三喘。
费力睁开一道缝隙,一个满脸老年斑,遍布褶子的老太太就坐在眼前。
“你听见没?可不能再不识玩笑了,长辈说你一句,你就要往外跑,人家会笑话你的。”
老太太还在唠叨,银灯闭上眼喘了一口气,轻轻咳了出来。
老太太一惊,带着喜悦,“哎哟,阿离啊,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你可是吓死奶奶了你这孩子……”
站在后面的妇人见了,抿着嘴就要哭出来,连忙伸手去拉老太太。
“母亲,您别这样,小心身子。长青没事儿,您别担心了。”
银灯闭着眼睛,慢慢消化脑子里的信息。
陆离,陆家嫡子。
有个字,是他爷爷取的,叫长青。
他的父亲陆允是这个城里的首富,母亲姓王名女子。
身份更高,虽将军的幺女,却是个性格软弱的。
王女子嫁给陆允六年无所出,陆离是陆家盼了六年才盼来的独子。
不算是骄纵,但也算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珍贵。
陆离性格温顺,很听话,也很孝顺。
陆煦得病去世,一生过得顺遂,没有见过任何死亡的陆离深受打击。
他从没想过,他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死人,就是他的爷爷。
他在母亲面前不敢哭,在奶奶面前不敢哭,在父亲面前更不敢哭。
整个葬礼下来,他只在下葬的时候崩溃过一次。
之后,不管多想他的爷爷,也从没有开口。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发现他从小就敬仰的父亲背叛了他的母亲。
陆允有了外遇,跟一个女人暧昧不清。
虽然不至于是什么关系都发生了,但是那苗头,就是红颜知己再往上。
虽说这个时候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正常得很,但是陆离从小到大家里都没有一个姨娘,他便天真的以为,人跟人还是有不一样的。
开始是发现了一点端倪,只是对这个女人分外厌恶。
却没想到,他出个门,还碰见了陆允跟那女人。
陆离看见陆允,陆允也看见陆离了。
那一瞬间,陆允是慌乱的,陆离却转头就走,他不敢面对这个事实。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陆允知道陆离知道他的事情,但是两个人都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陆离越想越难受,他没有勇气跟陆允挑明,也没有能力反抗。
就一个人生闷气,整天不着家,不想看见陆允。
不想外出的时候掉进了湖泊,好好清醒了一下。
银灯估摸着,这小子应该是被人推下去的。
【额呵呵呵呵呵,你的身边有一只鬼,猜一猜,鬼是谁?】
银灯一颤,猛地睁开眼,额头还有冷汗。
这个笑声,实在是……太吓人了。
郎中说了陆家小少爷没什么大碍,要好好休息。
小厮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红色的烛泪流下来,在烛台上打了一个转,凝固在表层。
烛火跳动着,闪得人眼睛疼,银灯把脸对着里面,又把手盖在眼睛上,尝试着睡去。
银灯喘着粗气,慢慢睁开眼,鬓边已经完全浸湿了。
这是他这半个月来的常态。
他总是会梦见那个温柔的陆煦,明明是一个没有见过的乞讨者,可等他转过身来,就变成了陆煦的脸。
穿着老爷子最喜欢的衣服,没有笑容,眼睛里却都是慈爱。
也会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亲人站在旁边,陆煦就坐在路边,带着期盼,念叨着。
他会叹出一口气,按着他那去世前总是不听话的胃。
叫着陆离的字,有气无力地询问,长青怎么还不过来……
银灯总会做这样的梦。
都是琐碎的小事,日常的生活,不知道自己身处梦境。
可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却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然后就会明白过来,啊,这是梦啊……
最后,哽咽着,哭泣着,带着思念和不舍醒来。
陆离对亲情的依恋程度,远远大于银灯的想象。
他把陆煦佩戴了几十年的冰飘南红拿了过来,不声不响地系在了腰间。
老爷子一辈子就喜欢这些东西,玉石,还有书籍。
卯时未过,天色昏暗。
捂住眼睛,蜷缩起来,等身体里如潮水般的悲痛情绪慢慢褪去。
躺了半个多月,天气也暖和起来,银灯就想着出门转转。
老是待在屋子里,已经是浑身发酸。
他现在已经能完全理解,老爷子去世之前,总是嚷嚷着要到外边晒太阳的心情了。
小丫头伸手捋了捋他衣服的褶皱,又拿起厚厚的披风来。
银灯推拒着,“不用了,今天没风。”
小丫头叫梅香,是老太太给陆离安排的陪房丫头。
老人家的传统思想里,陆家几代单传,香火延续是大事。
陆离把他看见陆允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太,本来以为会得到理解,却没想到,老太太竟然默认了。
这也是为什么陆离会一个人跑到外面的原因。
梅香抿抿唇,声音很小,“少爷,虽说没有风,可那天还冷的呢。”
银灯把头发固定起来,没有看梅香,“不用了,我不冷。”
出门就是一个大花园,靠墙的地方种着罗汉竹。
白色石子堆砌起来的路面跟植物相互映衬。
曲水流觞,别有几分诗意。
向左拐,是长长的走廊,红色的柱子红色的顶。
竹帘上的穗子摇晃,轻轻碰撞着。
隔几个柱子,就有一个灯笼。
梅香小步追上来,手里还抱着厚厚的大氅。
见银灯要往门外走,她连忙赶上去,“少爷,您不能出去。”
银灯停下脚步转身,梅香连忙刹脚,还是撞在了银灯身上。
银灯顺手扶住她,“小心。”
她的眼睛又圆又大,带着纯真,也带着畏惧和胆怯。
连忙低下头,脸上泛起红晕,闭着眼睛,有些结巴。
“少,少爷!老,老夫人……”
“奶奶不让我出去?”银灯了然,挑起眉,看着梅香梳得整齐的发髻。
梅香愣了一下,涨红了脸快速点头。
银灯抬起头,越过梅香,“我去跟奶奶说。”
梅香摸摸胸口,又捧起脸,大力摇摇头,咬着唇连忙跟上银灯。
老太太在正厅,王女子就坐在一边。
银灯看着王女子什么也不知道,还傻不愣登地尽心尽力的样子,蓦地心疼起她来。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被丈夫背叛了,但是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
老太太见自家孙子脸色不好,放下茶盏,“青衣,你去看看允儿回了没。”
青衣是王女子的闺中小字。
王女子站起来嗳了一声,走之前瞧了一眼银灯。
银灯目送着人出去,老太太吹吹茶水,“梅香,你先出去。”
梅香看看银灯,又看看老太太,退出了屋子。
银灯闭闭眼,“奶奶,我母亲她……”
老太太用手帕抿抿嘴角,“阿离,我说过你父亲了。”
银灯一愣,看向老太太,“……您怎么说的?”
老太太说,“我说,你以后跟那女人注意着点,玩玩可以,带回家里就不对了。”
“阿离是读过书的人,读过书的人都是有心眼的人,你那儿子可一点都温顺,厉害的很。”
“你家阿离说了,你不就是看青衣不会说话,又笨拙不懂变通,不会说好话吗?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到外边找人。”
银灯默了,老太太这个意思,还是默认,只要不把人带回来就好。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离不是会反驳长辈的人,银灯低着头,“我知道了。”
他把他要出去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有些不乐意,“你现在还没好呢,往哪里走?”
银灯冷着脸,他说不想在家里呆。
老太太有些无奈,也知道孙子是个倔脾气,跟了陆家所有的男人。
被气得没有办法,喊来管家,“阿离要上街,你带几个人跟着。”
管家是个人精,也是个老人,他抖着满脸褶子,笑眯眯地,“是,老夫人。”
老太太的眉皱起来,说,“让人仔细着点,倘若大少爷少了一根毫毛,陆家就留他们不得!”
管家应声退下。
又看向银灯,重重敲了一下拐杖,“把大氅穿上!”
老太太躺在椅子上,看着户外的阳光,思绪飘远。
陆陈氏从十几岁就嫁给了陆煦,年轻时也是个任性的,但是架不住陆煦脾气好。
两个人相互忍让,相扶相伴,也过了几十年。
陆煦一生只有陆陈氏一个妻子,没有再娶,把陆家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家财万贯又怎样,后继无人,什么都没用。
他知道陆家几代单传,都是独苗苗,自己也是个不在意的,就想着他肯定会有个儿子。
果不其然,他三十岁时,陆陈氏给他生了个儿子。
陆允二十有六有了陆离。
起名为离是打着反向的想法,就是不分离的意思,长青也是希望这孩子将来有出息。
陆离是个好公子,就是心太软。
做生意不仅要诚信,还要狡猾,但陆离明显不是这块料。
本想着日子还长,手把手,总会教会的。八壹中文網
本想着,过了冬天就好了,却卡在了春天的前一天撒手人寰。
陆陈氏叹了一口气,抹了抹发红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