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困在蛋里,不打破壳,永远不会知道外面是怎样光景。
——
接下来的几天里,银灯每天睁开眼看见的就是杜衡,每天晚上闭眼之前看见的是杜衡,就连半夜醒来,看见的也是杜衡。
离得近了,很多伪装就易碎起来,杜衡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对银灯异样的不在乎,银灯感觉到了,主动问他为什么不觉得奇怪。
杜衡说,“这个世界里奇怪的东西太多了,不缺你一个。”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你在我这里,什么都是合理的,只要人还在,什么都好。
那句只要人还在,每次想起来,都能极大地安慰他自己,他日日夜夜地看着小外甥,心里总觉得不安,仿佛总在害怕失去。
他好像变得不像他,但又是他。
银灯的头发长出来一小节,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利落,摸起来刺刺的,杜衡时不时地搓一把,爱不释手。
两个人窝在沙发里看书,银灯坐在杜衡怀里,被杜衡从后面揽着,一点也不觉得冷。
银灯的腿蜷缩着,杜衡用脚趾去揪银灯的,被银灯轻轻压在脚下,“别闹。”
身份俨然来了个反转,杜衡有时会恍然觉得,他才是年纪小的那个。
银灯前一天还发现家里的东西不多了,第二天再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补充完毕了。
杜衡总是跟他腻在一起,不应该有时间,那到底是谁?
这么想着,他也问了。
杜衡抚着银灯的脖子,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夏夏想出去了?”
银灯一愣,想不通他是怎么把这两件事画等号的,不过,“有一点吧,老闷在家里是有点无聊。”
杜衡垂下眼,“还不到时候。”他抱住银灯,“你乖一点,要听话。”
银灯隐隐察觉出外面有什么不对,但杜衡不跟他说,他猜的便都是假设,“我为什么不能出去?”
杜衡的唇在银灯脖颈处蹭来蹭去,贴着开口,“你在外面的档案显示的是已死亡,你要是出去了,会出事儿。”
已死亡?为什么?
银灯把膝盖上的书合起来,转身对着杜衡,杜衡微微松手,垂眼看着他,“怎么了?”
“我得罪了什么人吗?”银灯问,缓了缓,觉得不太可能,“还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杜衡眯着眼,轻轻敲了小外甥一下,“你的脑袋瓜里都装着些什么?”
“我们都没有得罪人,只是你的身份在这个时候不太好。”
“身份?”
“嗯。”
银灯大概猜到这个身份是指什么,正要问什么的时候,那个许久不曾喷吐蓝色火焰的壁炉猛然亮了一下,一张羊皮纸像火花一样喷射出来,在房顶飘了一会儿,慢慢悠悠落下来。
那卷羊皮纸把自己卷吧卷吧,开了口,“记得我们的交易,我可看着你呢。”
没头没尾,不轻不重,话尾的诡异笑意简直让人觉得是有人在恶作剧。
杜衡却没来由地沉下了脸。
*
“怎么样?你找到他了?”安站在高高的城墙边眺望,她喜欢这样,仿佛真的把世界纳入眼前。
“没有,不过,”威廉轻笑了一声,“我发了一封信。”
“信?”安皱眉,“不是说找不到他吗?”
威廉没回答,只是笑。
等后来,安看到第二天的报道后,暗暗骂了一声,“疯子。”
放在精致茶杯旁的小报夹行中写了一段小字,整个帝国的壁炉都收到了同样的信,初步推测是恶作剧。
*
在那道无魔者召集令下达三十五天之后,夜幕降临了。
灯石没有如期而至,辉煌灿烂的现代城市猛然折断了高压线,瞬时陷入了黑暗。
这天晚上,银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杜衡给他把袜子穿上,握着他冰凉的脚踝想了很久,“这里不能住了。”
说得不好听一点,出去一趟跟没穿衣服一样,要冻死了。
杜衡皱着眉把他的袍子套在银灯身上,又找了个帽子遮住他短短的头发,拉着他往出走。
银灯尽量不让自己发抖,他的袖口扎得紧紧的,穿了一层又一层,唇色依旧冻得发紫,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甚至觉得有些疼痛,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这些衣物摩擦的。
他呼出一口白雾,“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杜衡握着银灯的手,把自己的体温传过去,一只手提起嵌着火焰的灯,“回家。”
火焰灯只能照亮一小块,银灯跟在杜衡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每一脚都踏在不知名的地方,他连全貌都看不清楚。
寒冷的气温下连带着氧气也吝啬起来,银灯喘得厉害,但也小心注意着不用嘴巴去呼吸,怕越来越严重。
杜衡感受到银灯的状况,顿住了脚步,银灯疑问地看向他,就见杜衡在他面前躬下腰,“上来。”
银灯没有矫情,他的两条腿已经快要冻僵了,他趴在杜衡背上,杜衡用袍子把人盖起来,牢牢护在背后。
银灯提着那盏火焰灯,慢慢感受到杜衡身上的温度,也意识到杜衡衣服的单薄,“你穿得……太少了。”
杜衡把他往上颠了一颠,“别说话了。”顿了顿,他又说,“我不冷。”
银灯迷迷糊糊中感觉出他们是在往下走,他把头上的袍子掀开一条缝,看见周围时不时掠过奇形怪状的东西,像童话里的黑暗藤蔓盘踞。
他把手里的灯微微提起来一点,辨认出那是一棵又一棵沾了雪的树木。
雪遇上光就更加亮堂,反射得到处微微亮。
银灯说,“下雪了吗?”
“嗯。”
“不是说不会下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银灯勾着杜衡的脖子,微凉的额头贴在他的后颈,“怎么忽然就冷起来了?”
他想起前几天突然出现的羊皮卷,“是不是跟那卷羊皮纸有关?杜衡,你们到底在准备什么?”
杜衡垂着眼绕过石头,左右辨别了一下,拐了个弯,渐渐慢下来。
“最大的那颗灯石灭了。”他的语气毫无波澜,好像太阳落下了,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灭了?
当初只是一部分灯石陨落,就迎来了冰天雪地,如今最大的那颗灯石灭了,这个世界还能存活下去吗?
银灯想着,杜衡已经停了脚步。
他把人放下来,转过身紧了紧银灯身上的袍子,弯腰把火焰灯一分为二,捏起了小的那部分火焰,“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银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喘了好几口气,连睁着眼睛都觉得费力,杜衡的眉头拧在一起,眼角有些红,他的手颤了一下,蓦地捧起银灯的脸吻了上去。
他抵着银灯的额头,眼中都是担忧,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忍一忍,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回来。”
银灯的余光看着杜衡大步转身,在黑暗中,只有摇曳的火焰忽忽闪闪,飘来飘去,离得不远,像是在找什么。
他按着身边的大石头滑坐下来,火焰灯倒在脚边,烫化了周围的雪,燃出一个大坑。
银灯垂着头,他没有力气说话,手脚都是僵硬的,他恍惚觉得脸有些发烫,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感觉不到,指尖麻木了。
杜衡觉得那边的光弱了很多,他心里一咯噔,回头,“夏夏?”
银灯动了动,伸出手去把火焰灯捞了出来,斜燃的光芒猛地摆正,一闪一闪跳动着,映亮周围。
他把灯摆高,放在身后的大石头上,看着那蓝色金色交缠的火苗,想起来不死鸟的羽毛。
杜衡转了一圈,面色凝重。
那把门钥匙是他很久以前放在这里的,前段时间试验过,应该没有问题,但如今雪下得厚,又没有光亮,再加上他忧心银灯,就难免急切了些,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见。
转头看向另一边亮起来的地方,光芒下黑黑的一小团蜷缩在一角,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叮嘱自己不要慌,冷静下来。
他睁开眼,猛然想起他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特地把东西换了地方。
掉回头,在第一次查看过的地方上方有一道细细的划痕,树皮翻出来了一个小角。
想来应该是他过于焦急,翻找不见的时候就乱了方寸,全然忘了。
树皮被低温冻得发脆,杜衡拽着那块树皮,轻轻一动,呲啦一声掰断了,那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分外响亮,树上的雪受了惊,纷纷扬扬往下跳,落了他一身。
银灯觉得有些热,脑子昏昏沉沉的,他的手扯着领口,被这声音惊了一瞬,清醒了一点,忍着没再去拉衣领。
杜衡找着了门钥匙,把火焰往里面一放,光芒被拘在一起,顺着树干皴裂的纹路透出来,像被火烧透了,在同类中很是显眼。
转身,在黑暗中扶着树跃向方才停留的地方。
“夏夏。”他叫银灯。
银灯听着了,慢半拍地抬头,看见杜衡正往这边走,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脸色怎么样,但从杜衡的表情看来,估计不怎么好。
杜衡看见银灯抬起头望向他,左眼处幽幽暗暗,洇出淡淡的蓝光来,像天边薄碎的魔法阵,快要熄灭了。八壹中文網
他恍惚觉得,面前整个人都要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这一点光亮摇摇晃晃,马上要跟着去了。
男人的脚步一顿,几不可查,他快走几步蹲在银灯面前,眉间的川字愈发明显,轻声唤他,“夏夏?”
他蹲在那里,影子被光拉得很长,投在背后的树上,声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银灯强撑着精神,声音软软的,都是气音,“你好啦?”
杜衡把人抱起来,听见银灯轻声道,“我……有点热。”
他心中一凛,再低头时,银灯的眼睑翕动着,快要睡着了。
银灯穿得很厚,不太好抱,杜衡贴上银灯的脸颊,脚步跨得很大,“别睡,夏夏?别睡,跟我说说话。”
“嗯。”银灯哼哼唧唧,表示他在听。
杜衡心稍微放下一点,走到方才那棵树前,一只手搂着人,另一只手去抠上面的花纹,随着他手指的移动,那树皮的纹路渐渐变了色,移动起来。
他的手放在上面没有动,周围的一切都快速旋转起来,杜衡把银灯的头按在自己怀里,紧紧护着他。
在无光区最边缘的一座小山上,凭空出现一个漩涡,把相互靠着的两个人一口吸了进去,那里只剩下一盏跳动的火焰灯,和不远处的一棵树相呼应。
与此同时,魔法学院的后山的森林中开了一个大口子,吐出一大团黑漆漆的东西,又咻地一下消失了。
在层层的树木包裹下,不曾露出些许光源来。
中央的帝国远比无光区要暖和,就算巨大灯石熄灭了,余温还残留在空气中,在浮浮沉沉宛若繁星一般的碎灯石下,魔法师们并没有多么惊慌。
他们不惧怕寒冷,但无魔者不一样。
杜衡伸手去摸银灯的脸颊,松了一口气,还好,慢慢回温了。
银灯是被热醒的,这在他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他醒过来的时候,杜衡正背着他弯腰避过一根低垂的枝条,地上的枝条被他踩得嘎巴响,先前的雪地仿佛是一场幻境。
银灯愣了,到底怎么回事?
杜衡感受到背上的动静,微微侧头,“醒了?”
“嗯。”银灯茫然,“我们这又是……走到哪里了?”
“回家了。”杜衡朝着一个方向抬抬下巴,示意道,“从这边下去就能看见魔法学院。”
银灯抬眼,果然,“这里,有点像我上次给薇薇送书迷路的地方,对了,”他的腿摇了摇,“你上次到这里干什么?”
杜衡脚步平稳,“看见你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来接你,”他说,“顺便放了门钥匙。”
银灯一愣,“你怎么看见我的?”
“忘了那本书是谁的?”杜衡话语里带了笑意,“你干了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这么说的话,那薇薇做了什么,你岂不是也一清二楚?”银灯没意识到自己话中情绪,杜衡耳朵尖,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吃醋了?”杜衡的胸膛微微震动,很是愉悦,“我也就看看你,旁人哪有那闲工夫,也就是你,我才多看两眼。”
银灯一愣,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姿态,他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又可耻地觉得舒心,他想,他之前从不如此的。
盯着杜衡看了许久,他低头在杜衡颈间蹭了蹭,轻轻吻了一下。
杜衡一顿,脚边的碎石滚落,手下抓紧了,警告道,“夏夏!”
“嗯?”银灯笑着应他。
杜衡被这轻笑扰得脑子嗡嗡,哽了半天,泄了气一般叹口气,把人颠了颠,“低头。”
银灯听话地趴在男人背上,下巴垫在他的脖子里,一根树枝从头顶掠过,“我下来吧。”
杜衡不停,挑着路走,“你又看不见,下来怎么走?”
背上许久不应答,杜衡心头一咯噔,皱了眉,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话,越想越觉得有歧义,他方才话是不是说重了,语气是不是不好?
他憋了又憋,眉头越皱越深,难得有些笨拙,“我不是责备你……”
沉默得越久,他心里越慌。
他的手越收越紧,银灯被他捏得疼了,看着魔法学院飘远的思绪瞬间回神,无意识地哎哟一声。
杜衡沉默着,放轻了手劲儿,半晌道,“我是怕你摔着。”
银灯想了半天,才在脑子里接上方才的话语,“我又不是娃娃,”他顿了顿,“不过,我喜欢你背着我。”
杜衡一愣,侧了头,眉眼柔柔的,“我也喜欢。”
银灯说,“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杜衡戏谑道。
“嗯,知道。”银灯说,“我知道你爱我。”
杜衡心一动,承认了,“嗯,我爱你。”
“没关系,你不吃亏,我也爱你。”银灯趴在男人的耳边,声音一个劲儿地往里钻。
杜衡心中喟叹,真是栽了。
想他前半生过得自负又肆意,从未想过将来会跟谁在一起度过余生,临了了,如今却栽在一个小东西手里,那样普通、脆弱、又渺小的无魔者。
不是天才,不是美人,不是志同道合,他们之间跨了一大截的时间,就是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甚至挑食,怕冷,比一些人还要麻烦。
可他就是看上了,从那天看见人从楼上往下看,就有了不一样的心情。
在平凡的一天,寻常的地点,那人却变得特别起来,像那颗中央灯石,显眼无比。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都明亮起来,像是找到了诞生在这里的意义。
三十五天已过,中央灯石一旦熄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转移,没有人会去追究那些无魔者的去向,因为他们都自顾不暇。
杜衡正是抓着这一点,把银灯藏了一个多月。
若非是那房子太接近无光区,周围又荒无人烟,冷得厉害,银灯受不住,杜衡也不会如此仓促地带着人回来。
不出意外的话,帝国中只剩下银灯一位无魔者了,一位,只是一滴水,构不成威胁。
就算很多人都见过银灯,只要他谨慎一点,把人带在身边,就不会有事。
他知道,若是中央灯石坍塌,无魔者定会过得艰辛,一天比一天难熬,他们会越来越冷,甚至丧失意识,活着,比死了痛苦。
杜衡心里知道,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他放不了手,他不想放手,就算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痛苦,很难熬,很危险,也不想放手,他宁愿这个人受着,也不想让人离去。
杜衡感受着背上平稳的呼吸,目光动了动,还是沉了下去。
他……多么自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