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人不断,银灯顺道打听了,去蓬莱,还要坐许久的船才能到达。
楼罗伽脱下自己的兜帽递给银灯,“连披发都会被当成疯子的地方,想来人们都不怎么聪明,你这副模样走在街上,肯定会引起不少注意,还是遮一遮吧。”
银灯没有推辞,接了兜帽过来。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楼罗伽环着手肘,不紧不慢地侧身避过来往的车辆。
他同银灯一起站在路边等着雕车经过,状若随意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把我收进戒环?其实那疼痛,我也忍得过。”
银灯系着兜帽上的带子,面庞隐在阴影中,“……怕你逃走。”
“逃走?”楼罗伽不解,他的眉头微挑,“我怎么会……我往哪儿逃?”
银灯的回答并非及时,相反地,似乎还稍稍思忖了一下。
“你若在这里死了……若是你熬不过死了,你的生命之源就会从这个世界消遁,到时候,我到哪里找你?”
楼罗伽一愣,“消遁?你的意思是,在这里死一次,就会随机地降临万到这京兆世界的随意一隅?”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楼罗伽喃喃自语,原来,还是为了要把他安全带回云之上。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楼罗伽扭过头,“我还以为你是怕我死。”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是怕你死。”银灯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却硬,“我是怕你死,你若是从我手上逃脱,云之上就永无宁日。”
“嘁,我才不在乎。”楼罗伽不以为然地表达了对云之上安危的不屑,“那种地方,灭了才好。”
突然,他猛地抬头,狐疑地瞧着银灯,眼中满是探究与不解。
死亡多容易。
若银灯真的在乎云之上,就该把消遁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等楼罗伽回到云之上再以胜利者的姿态告诉他,让他后悔莫及。
银灯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不该如此轻易地把死遁这件事说出来。
毕竟他楼罗伽什么也不知道,要是银灯一直牵着他,就算他要反抗,也得捏着自己的命想一想,可如今……
他到底要做什么?诈我?不像。
正如银灯所说,他楼罗伽死了,对云之上没有任何好处,银灯不会傻到冒这个险。
“干嘛告诉我这个?”楼罗伽问出来,“现在不怕我逃走了?”
银灯的目光从兜帽中穿插过来,清亮亮地,“你要逃吗?”
楼罗伽看不见银灯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想来银灯也是如此,“自然不会。”
潮水冲刷着岩石,灯被海浪微微一卷,有那么几个沉了下去。
岸上晾着晒干的鱼虾,海风携裹着腥气扑面而来,浑浊的气味萦绕在鼻尖。
横跨一大片海面的建筑延伸出去,左右对称,中间是可以容纳船只通过的水道,水道上方是一层一层的桥梁,将左右相连,从空中俯视,形成一个h面的建筑群。
建筑的底部以一根根柱子为基础,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水里,把整个高楼架起来,撑得稳稳当当。
靠近海洋一边的柱子上拴着不少船只,船上的人们捧着河灯轻轻放下,用手拨两下水面,推着灯漂得更远。
“小郎君,你真能给我十两金?”船夫翘着山羊胡,眼睛睁大了,觉得这人是在说笑,“可不兴骗我老头子啊!”
银灯穿着墨绿色的长斗,宽大的兜帽遮住半张脸庞,他抬头望了一会儿流连在桥上的楼罗伽,闻言收回目光,“自然不会。”
他把口袋掀开一角,给渔夫看了一眼。
渔夫凑着眼睛,什么也没看清,只在心里叹道,嚯,亮闪闪地,铁定是金子!
于是渔夫立马变了态度,拍着胸脯道,“我老头子虽然年纪大,但我经验足,别说是现在,就是下着大暴雨,我也能给您安稳稳地送到蓬莱去!”
“现在啊,也只有老头子我敢出船,”船夫一双草鞋踩得船舱咯吱作响,他把堆在船头的渔网抱过来,掀开船头的木板,把网塞了进去。
他用葫芦瓢儿刮刮船舱里的腥水,又舀了海水进来冲,折腾好一番。
“幸亏昨天老头子我没下网,要不然还撞不见您呢,这要是下了网,一更天儿里就得去收了,得捞好久呢。”
说着船夫扯着衣袖,把船上唯一能坐的一块地方擦了又擦,连忙请银灯上船,“小郎君,您是一个人吗?”
银灯踏上船板,撩着衣摆坐下来,“……嗯。”
“快上来吧,虽然站在这儿能看见蓬莱的山头,实际上可远呢。”
船夫点起桅杆上的灯笼,一脚祸进泥地里,弯腰、解锚、再推着船头一送,动作敏捷地跳了上来。
船,摇摇晃晃着离岸了。
竹竿抵岸,推着船只远离,没送几下,就用不上了。
船夫把竹竿放在床侧面,捞起了船桨,“小郎君,咱现在就出航吗?”
“嗯。”银灯坐在船的中央,背对着岸,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小船沿着水道慢慢悠悠行进,两边人流络绎不绝,头顶也热闹,快驶出建筑群时,突然传来几声呼号,随即便是数声惊呼。
“有人跳水啦!”
船夫抬头看过去,认不出是哪里传来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热闹,见银灯端坐不动,于是也收回目光来。
“海边的娃儿们都善水,仗着有几分本领在身,不知轻重。”他卯劲儿狠狠摆了一下桨,船在水面上轻飘飘冲出好一段距离。
“过节嘛,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性子野的,郎君放心,出了这观海楼,行程就快……哎哟!”
话音未落,船猛烈地摇晃了一下,激荡出一洼水花,一只遒劲的手攀着船尾,哗啦一声露出半个身子。
他背对着光源,像满身污垢的水鬼探出水面。
船夫仓惶跌坐,颤着手指他,“水……水猴子!”
水猴子扒着船尾爬上来,一身海水哗啦啦流进船舱,他噗地吐掉口里的脏污,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船舱上的人。
船夫踉跄着后退了几下,竟突然翻身跃进了水里,拼命地朝着岸边游去。
“殿下,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呢?”
银灯看着船夫拍打水面的身影,“你把船夫吓走了。”
“你都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银灯看向他,那表情在说,解释什么?
楼罗伽叉着腰,船被他压得一头高一头低,他蹙着鼻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自己一个人悄没声息地走,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你都……你不觉得需要给我一个解释吗?”
银灯抬眸看他,“忘了。”
“忘——”楼罗伽一口气哽在胸口,他仰头哈了一声,声音不大,“气死我了。”
他把袖子摔得啪啪作响,捏着袍边狠狠拧了拧,但还是越想越气。
楼罗伽简直要气笑了,忘了?!这什么狗屁理由!
“这像话吗?你明知道我消遁后无法确认位置,还敢把我扔在那儿,你就不怕我真的逃——”
楼罗伽猛地顿住,他甩甩手,“算了,我知道你现在是嫌带着我烦了,大人不跟小孩一般计较。”
两人都不说话,只有海水拍打船木的声音,还有桅杆悬挂的灯笼吱呀吱呀。
银灯垂着眸,“你……”
“跑就跑了呗,”楼罗伽打断银灯的话,弯腰提起船桨,“我也是会划船的。”
“你说,朝哪个方向?你指个地儿,立马给你带过去,比飞的还快。”
楼罗伽摆弄着船桨,船在水上打了几个转,不但没有前进分毫,还被海浪往岸边推了一点。
银灯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捞过楼罗伽手里的船桨,“起开。”
小小的船连破旧的帆都没有,根本就不是能远航的材料,但海上无风,运气好的话,也能漂流到蓬莱去。
银灯单手引桨,把船头掉转过来,看向船夫先前手指的方向。
一片朦胧中,有星星点点若隐若现,那是蓬莱岛上的一座高塔,顶端有硕大的灯光照耀,是临海渔民的指路星。
只要朝着有光的方向行进,就一定可以到达目的地。
这一点,倒是和云之上相差无几。
蓬莱是海吗?还是岛屿?
若是海,怎么大家指的都是陆地,若是岛,岛上,怎么会有最深的海?
心中疑虑再深,都要到达目的地认真看了才知道,现在的他不过是无头苍蝇,在完全不了解大环境的情况下,只能到处乱撞。
不过……
银灯闭上眼睛,微风掠过他的耳侧,从遥远的地方带来嗡鸣。
会有声音呼唤,指引他走向通往故乡的海上列车,黎明之槊。
而在更为遥远的地方,沉沉的雷雨云压盖在动荡的海域上方,一声惊雷巨闪之后,原本黑暗的水面上突然出现一艘巨大的画舫,比那小船大了不止数倍。
三桅船高帆远扬,船头的灯笼不住摇晃,整个船身都在颠簸着发出怪叫,堙灭在巨大的海浪声里。
风声烈烈,海浪席卷,它的灯光却明晃晃地倒映在幽深的海面,甚至穿透厚重的雨水与黑暗,像巨兽睁开血红的双眼。
船内的女子对镜描妆,身后的灯笼罩里有棱锥形的发光体悬浮旋转,一圈一圈,逐渐照亮镜中人的脸颊。
女子停下描摹口脂的动作,她端坐在镜外,看着镜内同样端坐的男人,只沾染了一半血红气色的唇微微扬起,轻轻笑了。
一体双魂。
我不会死的,缘郎,我不会死的,也不会听你话去投胎转世,我不要做人,人的力量太小了。
那个人说这盏灯可以亮千年,万年,那我就做千年大妖,做万年老妖,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永远永远,在一起。
“缘郎,我不会忘记你的,这个世界上,永远会有一个记得你的人,我不会死,你也绝不会消散去的。”
一夜暴风骤雨,那艘船上的灯火没有被浇灭分毫,一如既往地剔透明亮,如魅如妖
天边逐渐出现鱼肚白,有鸟从四面八方飞来,映着渐明的天色,像一群乱飞的乌鸦。
它们绕着摇晃的坊船盘旋,船上的光托着它们,又像清晨升起的霞云。
这艘来路不明的船只被簇拥着,在身后的黎明到来之前,如海市蜃楼般平静地消失在海的尽头,一头扎进浓雾里,再也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