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所以拥有价值,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它诞生于黑暗之中,照出了世界的真面目。
其实六六加做了很多功课,在伏击那个枯槁老者之前。
他听说过门里面的世界广阔,与深渊是完全不一样、甚至相反的景象。
因为星火熄灭而逃到深渊的门内弃子说过,多的是人吃不消那炽盛光芒,彻底失去了光明,终日以黑纱覆面。
所以他也曾计划着,做了放弃这双眼睛的准备。
深渊里大家都看不见,这双眼睛不曾如何用,直到现在还是崭新的。
本就是从深渊出来的人,就算失败也不过是回到原来的样子,最差,也不会比深渊更差。
他们被安排住在神殿之下的角楼,旁边挨着一长排钟鼓,黄金做的钟磬伴着风沙起舞,不停地发出响声。
六六加原本以为他一个暗属性的星体进入庭院,最大的障碍可能是光与暗的较量,他会因此被排除在外。
但他体型小如新生,就算被认出来,那些自诩高傲良善的光之生物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顶多只是被驱赶。
却没想到,这里的人明明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同,却还是由着他深入,甚至表现出一种喜闻乐见的怪异。
这不正常。
六六加怎么也不想明白。
或许因为他是黑暗属性,所以被单分在一处,独占了一间房屋。
在这里住了一个月,期间他们分发了一样的衣袍,就像被豢养起来的宠物,什么也不用做,只牢牢圈在笼子里。
似乎被卷进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中。
而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间里,整个角楼原本空起来的房屋不断被填满,例行公事般,每天都会有新的星子被送来。
从空无一人,到座无虚席。
数量不多,每次大概三四个,六六加站在漏风的窗户前仔细计算了,不多不少,更好一百二十八个。
更加令人不解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十几个黑暗属性的孩子,他透过门缝观察了,或许是怕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吞噬,于是单独分派,各占一间房屋。
这太奇怪了,谁要说这其中没有秘密,那六六加就要骂他一句扯淡。
他心中断定庭院一定在做什么事,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足以让他们放下对黑暗的恨意和排斥,欢天喜地、甚至急头怪脑地找寻新生的黑暗星子。
他用石块在地上排列下多种可能,也不断地猜测,向来送饭的人旁敲侧击,想知道庭院究竟要做什么。
高庭不愧是高庭,这里的人话语圆滑,嘴巴紧实,没一个是蠢人。
他们总会轻笑一声,哄小孩一样,用轻柔的话语回答,“不要着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是啊,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天早上,气氛明显不一样了,楼下的人们走来走去,脚步匆忙,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临近了。
六六加捧着刚领到的红棕色兜帽袍,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终于要来了。
拖了这么久,总算要窥见高庭的内里,说不期待是假的。
虽丝毫不了解状况,但未知会让人更加兴奋,意料之外的状况往往更加有趣。
六六加捏了捏兜袍,布料厚实得多,帽子甚至是夹棉的,翻过来的袖子上用金色丝线绣着整齐怪异的垂鳞纹,像收敛起来的羽毛。
沙都被晒成黄金一般的颜色,就算昼夜温差大,也不至于要穿这么厚的东西,要知道就算是在深渊底,他也不过披了一件褴褛外衫。
哪里需要呢?
六六加的目光从窗户飞出,遥遥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神山,莫非……是要到比深渊底还要寒冷的地方去。
“大家不要说话,留存体力。”有鳞目依旧是指挥,刚下楼,就已经开始叮嘱众人留存体力。
六六加看着周围的孩童,他们或掐或抱,仅有几个听话地穿上了红袍。
他伸手拢了拢袖,微微解开衣襟透气,高温灼得他皮肤发红,像要烧起来的炭。
这个时候是最难熬的,他可是几乎把所有的衣袍都套在了里面。
有鳞目目光严厉,“把袍子穿上,不可脱下。”
众人不敢违抗,只得不情愿地穿起来,有几个直接把里面的衣服甩掉,只套了一件袍子。
站在边上的日立摇摇头,也不出声劝告,她知道没人听的进去,毕竟她以前也是这样想的。
人嘛,得吃了亏才能长记性。
广场上牵来了一只火红火红的动物,它卧在沙子里,像一辆停稳的半挂车。
众人爬上它的身体,隔着火红的皮,感受到它堪称灼热的体温。
它抬起头来,两只脚着地,六六加这才分辨清楚,这东西是一只火蜥蜴。
比魔鬼鱼架起的车还要快,六六加只觉得热风从脸侧呼呼吹过,连同他的眼珠都要被风蚀,变成一块萎缩的葡萄干。
蜥蜴带着他们爬上了最大的沙丘,上面的气流迎面而下,冗长的风哨声响起,回首望次庭,一切都沉迷在漫天风沙之中。
往前看,沙丘的尽头蔓延出黑色的岩石层,蜥蜴踏上去,发出滋啦一声,像肉贴着烧红的铁锅。
仅一步,蜥蜴以岩石为跳板,高高跃起,四肢收紧,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断崖式的分割线,上下相差接近千米,蜥蜴就这么直接带着众人跳了下去。
有鳞目只来得及说一句抓稳,就已经着了地。
滋——
无风,目光所及都是巨石,胡乱堆叠散落在一起,就像山体滑坡后留下的一地狼藉。
像在奔向坑底,蜥蜴快速地换脚,锯齿形的瞳孔颤动着,俯冲向黑曜石铸造起的高大城墙。
“喂——诸位让行——”
镂空的城门,巨石堆叠的城墙,人工雕刻的切割面反射出五彩的光,整座城宛若跌进蚌壳的黑珍珠。
城门大开,蜥蜴一路未停,风一般穿过隧廊。
“引路人——”
一道身影咻地出现在前方,黑色的纱覆面,轻轻一跳,便越过数米,像白纸上飞洒的墨痕刺破空气。
蜥蜴跟着那人身后,沿着他走过的路途起跳。
与次庭的绵延无垠相比,内庭几乎是凹凸的,它的上下错落没有坡度,而是整齐的切割面,直截了当。
高耸的石碓分布,它们之间的规律很奇怪,石碓并非成群,但总有那么几块之间的距离相差不大,顶部也仅隔几米,用力一跳,就能过去。
像特意订起来的桥梁。
前方的引路人一言不发,劲瘦的身躯弹力十足,跳动时身姿轻盈,落地式步履平稳。
有那么几个地方,蜥蜴甚至不如他。
一路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黑袍人站在一块巨石上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指向前方,少年的声音透着些不完全的沙哑,“从神殿穿过,越过那道山岗,爬上去,就是高庭。”
蜥蜴没有停歇,自顾自掠过少年,跳了下去。
有鳞目向他行礼,“雷,替我谢过云祲大人!”
少年人也伸手,望着蜥蜴落下的身影,站在崖边谦卑躬身,“职责所在。”
明明山下炎热到黄沙遍地,内庭也是灼人皮肤,可一爬上来,就能看见岩谷不化的寒冰。
蜥蜴不肯再走了,它趴在岩石上,一步也不愿踏入那刺眼的白。
六六加从蜥蜴头上滑下来,一脚踩进一个雪坑,他呼出一口白气,“竟然是水。”
往前看,巨大的峡谷盘旋在眼前,山体被切割,耸立在两侧。
左右均无路可走,只有这条陡峭的雪坡。
纯白的鸟儿在空中盘旋,身姿绚丽,连羽毛都是透明的。
有鳞目掏出一柄哨子,向着天空长长吹了一声,那鸟儿俯冲了一段,重新盘旋,回应着发出啸声。
几声散落,竟有风呼啸着卷过来,两边凸出的山体上出现了两个人,一左一右,一蹲一站。
他们的袍子雪白,袍边金色的万字纹闪闪发光。
蹲着的那个拉了拉自己的毡帽,狭长的眼睛望向有鳞目,“哟,好久不见啊,走地鸡。”
“闭上你的臭嘴吧,纸片人!”日立踏出一步,直接怼了回去,红色的衣袍飒飒,像一团血。
有鳞目并不生气,他拉拉日立,向着两人行礼,“欲雪尊者,封霜尊者。“
日立冷哼一声,只对站着的人拱手,“封霜尊者万安。”
欲雪玩味地看向日立,还想说什么,被封霜按了下去,“废话太多容易猝死。”
欲雪却笑,“能跟美人聊天,是幸事。”
封霜轻飘飘地落地,望向孩童,“可有损耗?”
有鳞目摇头,“未曾。”
“如此便好。”
封霜抬手,晴朗的天空蓦地起了狂风,天边数道黑影黑压压地逼近了,它们一个一个俯冲下来,猛禽扑食,捞起孩童便重新飞向高空。
是伪齿鹰。
已经抓到孩童的伪齿鹰在空中盘旋,等最后一只也飞上天,它便重新俯冲下来,再次抓住了一个孩童。
精准无比,就像事先做了充分的计划,没有一只鹰酱失手。
封霜欲雪已然早早躲开,有鳞目和日立慢了一拍,就被强大的飓风扇翻到地上。
红色的巨蜥趴着头,老老实实一动不敢动。
地上的小孩也被风拍得四仰八叉,部分直接晕了过去,还有些醒着的,直接吓得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被伪齿鹰抓起来飞出一大段距离也能听见他们的哭喊。
有鳞目皱眉,“是不是可以温柔一点?”
欲雪冷眼瞧着,“我们对他们温柔,神山会对他们温柔吗?那里多的是比伪齿鹰还大的生物,要是连这个都适应不了,就走不出神山。”
说着他咦了一声,“那几个小孩怎么回事?”他仔细辨认,“我怎么嗅到一股腐烂的味道。”
封霜也移过去,“是暗属性的星体,看来鸟占大人的计划已经提上日程了。”
“不过……”封霜眯起眼睛,“暗属性的星星资质确实不错,你看那个,面不改色。”
“哪个?还面不改色,不是吓傻了吧?”
欲雪顺着封霜的目光,有鳞目和日立也瞧过去,但封霜却仰起头,抬手指向空中,“飞走了。”
“可惜了,没瞅见。”欲雪道,“要是他有能从神山走出来的命,我可得好好瞧瞧。”
封霜放下手,“他若真能从神山走出来,就不是你想瞅就能瞅的了。”
“……说的也是,”欲雪耸肩,“真出来,那就是四大占卜师的候选人了,到时候咱还得规规矩矩地唤一声小大人。”
“哎,你说咱们出生的时候,怎么没赶上这个计划?”欲雪摸着下巴,“要不然,爷好歹也是个小大人啊。”
“你?”日立翻了个白眼,“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问题。”
……
众人突然沉默,日立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对,是啊,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那可是神山。
“此间事了,吾等回去复命。”封霜抬手,“两位也请原路返回吧。”
欲雪站好了,对着有鳞目和日立拱手,和封霜一起行告别礼。
有鳞目和日立也抬手,回礼,“辛苦尊者,我等领命,问风角大人躬安。”
“必然。”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狂风,等有鳞目抬起头,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日立塌下肩膀,“什么人啊,高庭就了不起吗?连门都不让人进,谁稀罕啊,冻死了。”八壹中文網
“我们回吧。”有鳞目还是笑,“希望此次能有人平安归来。”
“是啊。”日立有些落寞,但随即又强打精神,“你呀,太容易被人欺负了。”
有鳞目茫然地望向她,日立嘟囔着,“要是你做了鸟占大人的继承人还这样,可会被其他几个人欺负死的。”
“不要瞎说,”有鳞目拉着日立踏上巨蜥,“鸟占大人的竞争者最多,而且依照如今送进山的星星数量,总会有平安归来的,到那时候……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受过圣者恩准的。”
“所以啊,不要老这样瞎说,不一定是我,我的光芒还不够强盛。”
“你会是的!”日立道,“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的光永远都不会消散,你的光,最明亮了。”
有鳞目愣愣地看着日立,过了很久才重新微笑,“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