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水深火热,就创造一个人间地狱,等借助混乱来站稳脚跟,再登上王位,到那时,便是这世上唯一的救世主。
没有人喜欢内庭,就像没有人喜欢楼罗伽。
他们一边仰望他,一边又宁愿这个人腐烂在里面,接受雨水的千万次冲刷,赘得他瘫倒在地,捞起骨头一捏,就是满捧的水。
泥泞,阴湿,沉重。
万丈高悬的石洞傲然屹立,映着风雪幻化成朦胧,洞中声响不绝于耳,与呼啸风声相和,别有一番韵律。
来人衣裙深深,力量流转,一如夏日藻荇,带着浓重的生机,她眉眼微动,趁着一丝停顿的须臾片刻,轻声唤道,“大人。”
凿壁的叮咚不断,她站了一会儿,自顾自沿着洞壁迈步入内。
萤虫不是第一次进这个山洞,托此人的福,从她诞生到如今,这神山,倒也竟进了不下万次。
但这万次里,也少有如像今日这般,能一眼望尽即将完工的繁杂阵法,一道道符文从洞顶密密麻麻镌刻到脚下,一笔一划,都是眼前这个人亲手开凿。
不算件易事,并非是这阵法有多难,也不是这石头多难刻,而是这件事的时间战线太长,神山变幻莫测,时空一旦错乱,就容易出差错。
今天镌刻的东西到了明天就消失不见,昨天没有镌刻的部分,今天却突然出现了一大片。
没有第二个人敢像楼罗伽这般傲物自持,用最短的时间来完成这个阵法,还能保证自己的每一处雕刻都不曾重复。
他说,若有充沛的能源作为支持,这符文就能为整个山洞提供温暖,让人在神山长长久久地存活下去。
萤虫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来,她不相信这种东西能派上用场,也从不询问楼罗伽做事的缘由。
虽然能点亮整个符文阵法的能源体她还没见过,不过跟了男人这么久,目睹他做下蠢事也不止十次八次,她早就习惯了。
故而,不劝,不问。
就像在很久以前,楼罗伽重新找到道路踏入神山,执拗地非要找到这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山洞,却因为冷绝的气压而力量枯竭、瞳孔涣散地倒在地上时,她也只站在一边,做了个见证人。
“大人,深渊来客了。”
能让萤虫亲自传送到神山、在楼罗伽篆刻时进入打扰的,必然不会是有鳞目之类,楼罗伽微微侧过耳朵,果不其然,萤虫道,“是水塔的研究人员。”
水塔是这些年里新兴的势力,它依托于深渊,能产出大量的光,为整个云之上提供能源。
人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距离头顶骨龙游曳的时日过去并未多久,他们就重新捡起了过往的生存方式,有了背后的光亮耀眼作为依仗,更加肆无忌惮。
事实就是如此,只要利益在前,就永远涨不了教训。
“孤虚大人上次曾提过,不少人对囚禁开发光之生物的研究表达了赞同,末日之前销声匿迹的囚禁派势力有了复辟的苗头,而今光源充足,生物丰沛,那些曾经难以启口的研究方法,现在也开始放到明面上来了。”
萤虫没见过末日之前的高庭,但不明觉厉,毕竟它是导致黑暗势力遍布的主要导火索,对于那些沉浸研究的水塔研究人员,不自觉就带了几分厌恶。
“他们把光之生物关在水塔里不断压缩,榨取最后一分光明,再将提出的能量储存在塔尖,以放射的手段进行传输利用,”萤虫抿了一下唇,“大人,我曾去过那里一次,坦白讲,星子们管它叫‘深渊遗珠’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那里的天和深渊大多数地方一样阴郁,但海底却生长着带光藻,从陆地上看过去,浮光跃金。”萤虫道,“地方不大,但仅从塔尖泄露出来的几丝光亮,就比我们内庭一天内所能开挖的矿石加起来还要多——”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萤虫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人,若长此以往,深渊在会议上的话语权可能会超过我们去。”
“怕什么?”楼罗伽完成最后一个咒文的刻画,用手指轻轻刮掉上面残留的石屑,“深渊越是强大,高庭就越容不下它。”
“它是整个云之上的倒影,会给光洁明亮的高庭带来阴翳,门后的东西是搬不到台面上来的,纵然内庭千疮百孔,成了一块到处都是洞的破海绵,它的地位也不会下降分毫。”
他站起来望着满洞的符文,笑了,“白鲸的残骸还在内庭搁着,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重走老路,就是不知道这次的辉煌还能维持多久。”
辉煌?萤虫望着那些隐隐流转光泽的符文,脑子缓慢转动,品味理解楼罗伽话中的意思。
是啊,只要召唤未来光源的阵法在,楼罗伽就永远不会被云之上抛弃,不管楼罗伽怎样荒诞不羁、怎样离经叛道都没关系,只要手中捏着召唤阵,他就站在金字塔顶端。
局势一如楼罗伽所说,有鳞目有站到台前的野心,但以风角为首的老旧派眼高于顶,几乎是含着轻蔑傲慢的态度对待有鳞目,一边理所应当地拿走水塔的能源,一边又不屑于有鳞目的残忍手段。
其实少有人知晓,水塔研究项目的幕后人不止囚禁派一个,有鳞目被风角针对,想以正当手段从其他领域获得光之生物,除了以倒贴的方式从风角把持的影商人手中购买,更多的只能依靠外援。
而最大的外援就是曾经被挖掘到枯竭的内庭,这些年来填入水塔的材料,几乎八成都是楼罗伽提供的。
反正内庭有神山雪林作为地表覆盖,就算脚底下已经变成空壳子,溃烂不堪,头顶的巨大林木也能为星子提供必要的能源,那些千奇百怪的真菌可以让人们长久地生存。
是的,楼罗伽一边推进召唤阵的形成,另一边又让整个云之上越发依赖水塔,让云之上的大多数人变得奢靡,变得无法脱离哪怕一日的光亮。
如此,召唤阵竟愈发显得不可或缺,甚至重要到让众人产生危机感,不放心将它交给任何一个单独人。
在召唤阵彻底脱离个人,成为一件公事后,萤虫瞧着楼罗伽暧昧的笑,才明白了她主人的真实意图。
其实这么些年过去,升平富足的盛世早就让人懒散下来,新生儿睁开眼就是美好绚丽的世界,他们安逸,不用面对任何危机,那具召唤阵几乎分寸未进,很多人都开始没有耐心,甚至开始怀疑、想要放弃这个东西。
一件冗长的、看不到终点的事情被放弃,多合理,就像囚禁派势力再次膨胀一样理所当然。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放弃召唤阵的,楼罗伽绝对在其中占一席之地,而且还是最为狂热的一份子,就像一位虔诚的□□徒,执拗、倔强。
他就是要这个召唤阵变得最重要,变得没有人会阻止,没有人可以阻止,他费尽心力,就是要把未来的光源带到这里来,至于做什么,萤虫尚且没能想明白,但本能告诉她,绝不会是拯救世界这样无聊的理由。
意料之中,召唤阵的交托十分顺利,楼罗伽像是怄气一般一次次脱离内庭,独自一人前往神山,至少在外人看来,的确是这样。
萤虫跟过去的次数不算少,但也不算多,整个云之上只有两个地方能让她安心,一个是内庭高耸的林间,一个是楼罗伽的旁边。
她跟不上楼罗伽,便看着内庭巨树的树叶一天天凋零,入云的树木变得枯槁,失去生机。
它们就像是石头一样站在那里,原本还能遮挡雨丝的、连成一片的树冠消失不见,只靠近根部的地方长出真菌与蕨类,与末日留存的黑暗之花分庭对抗,充斥了整个内庭,连地下挖掘废弃的矿洞,也长满了根须。
好像活着,又好似已经死去。
但与到处繁盛的真菌相比,黑暗的生存空间并不算广阔,盘旋的光之生物轻轻掠过,就能灼伤它们一大片皮肤,众人并不将其放在心上,任凭它盘踞一隅,苟延残喘。
萤虫的心绪随着楼罗伽共同波动,一日清醒,一日恍惚,看他手中捏着的东西越来越多,踏入神山的时间越来越长,瞧他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喜怒无常。
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他特别想要得到、却始终被吊着,无法企及,于是他便日日烦躁,却又无计可施。
萤虫问不出口,野性的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红色禁区。
高庭的万象城建造完毕了,萤虫代表内庭给风角送去贺礼,第一次见到那般富丽的城,就像是代表了云之上的所有,闪闪发亮,蕴含着星辰运行的规则,上面的星轨咯吱咯吱旋转着,庞然,巨然。
金色霞光穿透云层,数以千万计的白鸟飞过整个城市的上空,星石环绕,明亮刺眼。
萤虫看呆了,她回来后把这座城描绘给楼罗伽听,但那个人翻着研究笔记,盯着上面金色艳丽的鲲鹏看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只抬起笔画下只黑色巨物,那是水塔里诞生的全新物种,它是所有被掠夺、碾碎的光之生物尸体集合,僵硬、冰冷、充斥着黑暗。
作为书签的石片上刻着熟悉的两个字,楼罗伽执起它轻轻摩挲,夹在了画有鲲鹏的那一页,遮住了图画下作为注释的蝇头小字。
萤虫见他又往外走,快走两步追出去,“大人,您又要去神山吗?”
想起表里不一的风角,想起态度不明的鸟占,还有深渊里口蜜腹剑的有鳞目,她不由得着急了,快走两步,脱口而出,“大人,您是要弃了内庭——”
像被扼紧脖子般,她猛地顿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楼罗伽回了头,目光意味不明,仿佛在看她,又仿佛没看她。
萤虫微微瑟缩,后背湿透了,用了最大的控制力才没后退,她绷紧了,像一根扯到极点的弦,任谁来轻轻吹口气,她就要断裂崩坏。
幸好,楼罗伽没那么多时间兴致与她对峙,片刻间,墨色衣袍轻摆,传送阵法光芒一亮,触目便无他人。
没错,那一瞬间里,楼罗伽动了杀心。
萤虫知道楼罗伽这段时间耐心告罄,他内里压抑的烦躁溢于形表,经不起任何挑拨,却没想到会如此易怒,见不得一粒沙子。
肺部发疼,她抠着手指,终于小心地吐出一口气,身体本能做出反应,意识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多大的错误,怎么敢的?
是楼罗伽太久不曾与人争斗,连动手的意愿都淡了多年,平静温和的面具戴久了,让她一时忘了形。
楼罗伽不算一个好主人,不站在值得被追随的行列中,但萤虫因楼罗伽而生,也必定只能因楼罗伽而死。
她不怕死,只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就像现在,她是真的不安,却没有办法阻止楼罗伽去做任何事。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她没有等来楼罗伽挥下的一刀,半夜里,她被一阵疼痛刺醒,下意识地去寻找楼罗伽的踪迹,却毫无音讯。
自从新光源降临,人们不用去神山也可以得到充足的光源,神山一度成了无人踏足之地,毕竟那样严苛的历练,那样高的死亡率,没人会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罪受。
但是楼罗伽依然会独自前往,他想一个朝圣者,一次又一次地迈向那座纯白的山巅,那里的情况对他来说已经游刃有余。
一个能在神山御风而起、在绝密山洞中安置房间、刻画符文的人,云之上不可能有人能威胁到他的生命。
没有回应,或许是神山屏障太强,阻碍了联系,却没想到那人竟浑身是伤地归来,臂膀连带着胳膊一同断裂,连胸膛也被击碎,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