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久远的梦变为现实,楼罗伽切实察觉到了有记忆以来最寒冷的一天,无论怎样努力地去捂那双手掌,都是冰冷的。
或许是因为气温下沉,他总是短暂地、频繁地陷入梦境,但即使在睡眠中,也能感觉到身体没有一处不在冰冻开裂,尤其是胸膛里面,清脆作响。
犹如干旱的、洒满盐霜的农田,升起无边的烦躁。
他梦见很多东西。
铺天盖地的法阵,无处不在的绿色丝绦,还有,见了千万次的……夜幕般的眼睛。
梦见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无数的符文在身体上浮动,被有鳞目挖走的珠子就藏在胸口,烫着,与那符文呼应,撑起金色的、温暖的保护罩。
梦见自己变成石怪,有一半的灵魂脱离躯体,高高在上,目光悲戚,看着自己与银灯打斗,在他的身上留下伤口。
“……大人!……大人!!”
模糊的呼喊声逐渐清晰,楼罗伽抬起满是血丝的双眸,看见萤虫焦急的脸庞,“大人,不能停在这里,会被冻死的!您快起来啊,快醒过来!”
暴风骤起,白雪埋躯干,萤虫的睫毛上结满冰霜,嘴唇已经冻到发紫,身形透明快要消散,她竭力呼喊着,想把魇住的楼罗伽唤回魂来。
楼罗伽愣怔着,他的怀里还抱着人,身上沾满了血污。
“大人,他会被冻死在这里的!”
他不怕死,也从不畏惧别人死,只是……只是为何此刻会如此痛苦?
萤虫支撑不住,落在楼罗伽的袖口,茫茫雪地不知深浅,更糟糕的是,楼罗伽已经用尽星力,无法乘风而起。
他撕下自己的外袍,将已经奄奄一息的银灯裹起来绑在背上。
曾几何时,只笑别人荒谬,如今自己做来,才懂得那时心境,又叹年少痴傻,懵懂无知。
多年不用的攀崖冻结成冰,少年时攥来合手的石块已然无法握紧,稍不留意,就要坠落深渊谷底,可没有办法,他带不走这个人,他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银灯送到那个山洞里,只有上面的山洞可以提供一线生机。
指甲从手指揭起,攀援的指尖鲜血淋漓,鞋子无法使他踩稳,那便脱了鞋子,用脚尖站立,抠不住的石块甚至用牙咬,一步一趋,都沾着血迹。
还算幸运,萤虫恢复元气时,只看见楼罗伽盘腿枯坐,衣摆下露出的一点脚尖已经模糊,血肉冻结,分不清脚趾与脚背,垂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是,皮肉都粘连在一起,犹如一团肉瘤。
贴身白袍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冻结凝固为黑紫,而他就那么沉默着,直直望向床上的人,犹如老僧入定,什么都无法打动他。
萤虫去捡了石怪的星核回来,还未踏入,就已经感受到内部实质的杀意,她脚步微顿,有些惊讶,“大人?”
不应该的。
她和楼罗伽异体同心,楼罗伽不可能不知道是她回来了,要么是她哪里惹怒了楼罗伽,要么……
萤虫小心地贴着墙壁走进来,并不靠近楼罗伽,只悄悄观察他的状态。
不知是不是吸收了那团藤蔓的缘故,楼罗伽此刻很不好,他总是紧绷着,与那团发狂的藤蔓极为相似,萤虫心中一跳,楼罗伽不对劲,他似乎进入了一种极为敏感的状态,把所有人都看作是威胁。
“大人,这石心要怎么处置?”
楼罗伽并未说过用处,她便跪坐在远处征求楼罗伽的意见,“若您把它吸收掉,不仅可以恢复伤势,或许还能再强大一分。”
楼罗伽眼皮都没抬,他像一盆硕大的花草扎根在银灯床边,任何东西都无法使他枝叶摇曳,淡淡道,“烧了。”
萤虫捧着石心在原地呆愣一瞬,便乖巧答是。
纵想要重新确认楼罗伽的话语,但求生的本能阻止了她,此刻别说是忤逆,任何能引起楼罗伽不安的举动都会导致她下一秒丧命。
余光悄悄瞥向床上的人,如果可以的话,能寻求到这位的保护将再好不过。
如婴儿吮奶,篝火舔舐环绕那枚石心,一瞬就立刻有光冲上洞顶,霎时间,楼罗伽雕刻而成的符文低调亮起,整个洞窟都温暖起来,众人得以稍稍喘息,恢复伤势。
萤虫仰头望着那些象征温暖与治疗的符文,只觉得不可思议,世上之事竟如此凑巧,冥冥之中有什么在背后指引般,一环一环,推动情节发展。
结果出乎预料,连醒着的楼罗伽都只稍稍恢复,银灯却仿佛跳出了此方规则,他恢复得极快,石心燃烧殆尽时,新长出来的眼睛泛着灰,平静地仰望虚无,犹如一个无生命的有机体,徒留一具空壳。
“银灯——”楼罗伽猛地扑过去,趴在床头轻声呼唤,嗓音略微沙哑,便更显低沉,比之床上那个,他更像是重病未愈的伤患,“你…你怎么样?”
银灯的眼珠转向声音来源,随后脸颊才歪过来,盯着楼罗伽瞧了许久,才缓慢地焕发些活的光彩,“我没死。”
楼罗伽露出一丝后怕,他想要抓住银灯的手,手掌抬到一半又退却下来,他用胸膛贴紧床沿,抿紧了唇,那样子像是在发一个极为重要的誓,“你不会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萤虫垂着眼,面前篝火缭绕,她清楚地感觉到楼罗伽的情绪,有如惊涛拍岸,明明心中波动得不知所措,说出的话语却隐忍平稳,透着股可靠的力量。
楼罗伽是真心地,露出了对方喜欢的颜色。
银灯意识回拢,勉强能用的视线里勾勒出模糊身影,面前人背对着光源,面孔看不分明,但或许是篝火太旺,衣袍的颜色吸饱了光线,甚至隐隐发亮。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蓝,透着诡秘,那样冰冷,那样美丽。
楼罗伽见银灯只是看着他不说话,靠得更近些,小心地询问,“你……你疼不疼?哪里不舒服?”
“是你救了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或许是靠得太近,银灯尤为分明地听清了这包含担忧的话语,还有最前面的、他的名字。
楼罗伽愣在那里,他张张干裂起皮的嘴唇,不知道说什么,他……把我忘了?
不动声色,床下攥紧的手掌却握出血来。
银灯不习惯这样躺着仰望别人,便摸着床坐起来,楼罗伽直起身子想去扶他,手臂却仿佛千斤重。
银灯脑中千回百转,失去意识前的记忆缓慢浮现,他想起来了,那个人,那是假冒天道的那个人。
是了,这是过去的云之上,他就是被特意召唤到这里的,召唤者知道他的名字并不奇怪,说得不客气些,他的名字或许就是这些人给取的。
银灯闭闭眼,昏暗迷蒙的情况并未衰减,他不喜不怒,扭头看向床边的一抹蓝,“就是你召唤我到这里来?”
楼罗伽一眨不眨地看着银灯,他该怎么回答?是,又好像不是,不,应该是。
是他促成的召唤阵,也是他让召唤阵成为云之上的必然,是他,因着一丝贪念,拉着银灯到这里受罪,让他浑身是伤,受累受寒。
对,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他拒绝我是应该的。
楼罗伽喉结微动,“是。”
“你要我做什么?”
“我……”楼罗伽深深望着银灯,欲言又止,他的手掌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心中百设想了无数种说法,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唯有私心升腾。
已经这样了,反正,已经这样了,“你只要乖……只要呆在这里就好。”
“不是说此地水深火热,黑暗纵行吗?我就这么呆在这儿,岂不与你们的愿望背道而驰?”银灯眼眸微眯,突然道,“还是说,你要圈禁我?”
“怎么会。”随着时间推移,楼罗伽慢慢镇定下来,逐渐恢复平日的神态,“太阳在升起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带来了足够的光明。”
“至于圈禁……”他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呓语般,“我怎么抓得住你?”
楼罗伽拿目光描摹银灯微怒的五官,只这一面就已经耗费了我多年的运气,若是能像圈禁一样日日见你……罢了,你出身高庭,应当最爱自由,我怎么舍得拘着你,让你无法腾空而起。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爱意像春日涨潮的河水,自然而然地溢出来,当初那些阴暗的、自私的想法竟一个都想不起来,他只坐在这里看着他,就知道该怎么爱他,仿佛与生俱来。
银灯眼前依旧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辨认出一团色块,离得他如此之近,那般冰冷的颜色,却好像燃烧起来,恍得他心晕,不知为何,他察觉到了一丝熟悉。
我怎么抓得住你?
“你——”银灯心中错漏一拍,本能地想靠近一点看清楚,手掌却按了个空,整个人都倒下去。
楼罗伽瞳孔微缩,迅速侧身,用肩膀抵住歪斜的银灯,把他慢慢推回床去,这一动作过于怪异,楼罗伽后知后觉,正要后退,却被抓住了衣衫。
银灯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在一起,说话的气息喷薄,惹得楼罗伽呼吸微闭。
可纵然靠得这样近,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银灯闻见了血腥气,他顺着楼罗伽的臂膀往下摸,却被楼罗伽抽回手拒绝了。
要怎样心善的人,才会为救一个陌生人惹得遍体鳞伤?银灯的手空在那里,心却越跳越快,填满沟壑。
他不由得有些心急,“你,你叫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叫云——”
银灯猛地顿住,呼吸微屏,他不敢说,他害怕。
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他原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到这里来的,可若……可若圣者垂怜,“你……叫什么?”
对面沉默了很久,就在银灯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低沉的嗓音传入耳际,“楼罗伽。”
楼罗伽微微仰头,望进银灯的瞳孔,“我叫楼罗伽。”
“楼罗伽?”银灯喃喃重复,他想起雨中的那抹紫色,只觉得造化弄人,“原来是你……你是楼罗伽?不,楼罗伽也是你……都是你。”
你又找到我了。
“你……”银灯欲言又止,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的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要怕。”楼罗伽轻声安抚,“我对你没有恶意。”
楼罗伽曾说,有没有恶意这种东西不要听别人说,真正有恶意的人是不会明晃晃预告‘我今晚要杀死你’的。
但此刻,他却只能无力地用单薄的言语来证明自己,来洗脱自己。
银灯垂眸,“我不怕,我敢到这里来,就什么也不怕。”
楼罗伽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心如擂鼓,多美丽,这样孤注一掷的决心与无所畏惧,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拥有。
控制着自己别开目光,些许沉默后,他突然听见银灯再次开口,“你很漂亮。”
楼罗伽脑中一白,攥紧了自己的衣袍,耳廓缓慢冒出一点红,正要回话,就听银灯接着道,“你的罗袍很漂亮,这样纯粹的蓝在后世已经遍寻不见了。”
蓝?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冷意横生,楼罗伽僵硬在那里,方才升起的热意消失一空,找了多年蓝罗袍的萤虫自然敏感地没漏过任何一个字,也疑惑地抬眸看过来。
为什么要说楼罗伽身着蓝罗袍?
“你方才说……什么?”楼罗伽不确定地再次询问,言语小心又忐忑。
银灯以为他没听清,便耐心地重复,可楼罗伽没能完全掩饰的震惊,让他很快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偏差。
见银灯迟疑,楼罗伽迅速收敛,立马又问,“蓝,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蓝?银灯不疑有他,以为是他们之间的表达不一样,“蓝是一种颜色,就像天空,像海洋。”
楼罗伽的心凉了半截,他仔细地去瞧银灯的双眼,不放过任何异样。
银灯知道蓝是天空的颜色,那他就分得清白与蓝,天空不会是白色,他怎么会把白袍看做蓝?一定有什么问题。
方才见到他时,除了被挖走的左眼,银灯的右眼状况也堪忧,连眉骨都泛着青紫,暗色的纹路布满整个脸颊。
想到之后银灯双眼并无大碍,他还以为可以恢复得好,但怎么可能?
眼睛即是光明,光明即是力量。
星子除了作为能源之本的心脏,最重要的就是会能看见光的眼睛,那是星子诞生之时凝结星云得来的,是心脏的外在表现形式,被偷去眼睛不只是单单失去一个物件,还代表着失去力量。
现在乍一看完好无损,可楼罗伽不着痕迹侧身让篝火的光亮透进来,靠近了才发现,有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蓝色萦绕在银灯右眼眼膜上,形成一个薄壳。
原来……竟是如此。
“是,这样的颜色不好找。”楼罗伽盯着银灯的眼睛,平静沉稳,“是深渊里的裸眼蝶,它们的鳞粉总是荧荧发亮,像落下的天空碎片。”
“原来是深渊产物,怪不得没有记载,我确实未曾见过。”
“嗯,那种东西算是稀有……”
萤虫化作一点莹绿盘踞在洞顶,听着楼罗伽对银灯的谈话,识趣地未发一言,没见过才是正常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他们彼此询问,各自回答,拥有同样的期待与好奇,但很明显,银灯对待楼罗伽的态度十分暧昧,像是认识了很久,谈话之间便不由得露出几分纵容。
他们的感情并不对等。
越是如此,楼罗伽就越是焦急,他太想知道关于银灯的一切了,恨不得能一口吃掉那些东西,让他瞬间就能完全了解眼前这个人,明白那些情绪从哪里长出来。
银灯累得很快,他终究初来乍到,并不适应神山高冷的气压,等楼罗伽看着他躺下,萤虫已经在意识海中轻声提醒,“大人,时间到了。”
楼罗伽动作不慌不忙,他贴着银灯轻声道,“我出去一下。”
银灯迷糊中只觉得白色一闪,洞窟里便没了任何生人气息,他看见不远处被挡起来的篝火,橙红色的火焰烧得正旺。
楼罗伽站在洞窟门口,身后萤虫跟上来,“那位大人不在了。”
果不其然,阴阳转换之时,他们的时间就会重置。
楼罗伽特地走出来,想着下次若能掐着时间见银灯,就可以不让他知道神山时间错乱的事情,就像隐瞒他眼睛的问题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很擅长等待了,但他不想让银灯等,那种什么也不知道的等待太痛苦了,他一个人受过就够了。
“你呆在这里,我需要去办件事。”楼罗伽身上的气压很低,一种隐隐的暴戾浮动,预示着他要做的事情不算和善。
萤虫忍不住提醒,“大人,您的伤势还未好全,若要去深渊……”
言语未尽,意思已经明了。
“不。”楼罗伽许久不曾点亮的眼睛染上暗红,“我去高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