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京城的西苑的腊梅还没凋落,南城柳堤的“半帘香雾”又飘飞起来。
京城是三朝古都,自齐孝宗皇帝迁都以来,魏栾两朝都以此地为都,历朝历代经营之下,极尽繁华,车水马龙。
西外城是自西城门入皇宫的必经路,栾帝召见官员,大臣入宫早朝俱从西门进,有心之人便在西城外开了茶楼酒肆,青楼戏院,供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消遣,经年累月下,西外城成了京城最富庶繁华的地方。
整洁的青砖道旁,市肆喧闹,人声鼎沸。
燕王栾平易骑匹白马,身旁叶裳青也骑匹马齐头并进,栾安平驾着马车跟在身后,酣春乍暖还寒,但驾车急行毕竟劳苦,不免汗流浃背,他解了胸前扣子,露出刀劈斧凿似的胸膛。
西外城官道不宽,仅能容两马并进。盖因是前朝所建。如今两侧的酒肆风月场都寸土寸金,在这京城开酒楼饭庄,风月场所的商人大多不是等闲之辈,若是贸然扩充道路,牵扯出后面的达官贵人反倒不好,一来二去之下,京兆尹衙门和工部都不想管,便随他去了,反正栾帝不从此路通行,那还管它作甚?
功劳吃不到,还惹得一身骚。
大栾燕王的模样在京城倒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路旁百姓见之只恭敬叫声王爷,并不跪下行礼,但四周百姓都渐渐围将过来,“王爷”的喊声此起彼伏,倒把后方狭窄的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两侧楼上的妙龄姑娘却另有心事,丝绢手帕纷纷落到栾安平的马车之上,小楼建的低矮,有些纤手更直接摸到栾安平扇面似的胸膛上,巧笑嫣然,春色满园。
栾安平本就生得端正,或是因为燕王收养他得早,浓眉大眼的,眉宇间倒有几分相像。
如今经历过生死,这略显厚重的五官倒不显得笨拙,愈发的英武起来,虽年岁还小,但已颇具几分少年将军的味道。
燕王回首打趣道:“满楼红袖招,可我看安平今日春衫不薄啊。”
叶裳青也笑道:“既有如此多姑娘倾心,王爷还不赶紧给安平寻一门亲事,叫他早收了那‘少年风月’。”
栾安平本就羞赧,见两人没正经,脸色更加羞红。八壹中文網
燕王打趣完,回过头来笑问道:
“先生‘一叶知秋’的雅号我已领教,不过我倒想考考先生,先生可知为何京城百姓见我无需行礼?”
“王爷曾在城中说过‘穿便服之时无需行礼’,想是京城百姓记下了吧。”
“那再问先生,我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呢?”
“世人道我知天下事,可天下事浩如烟海,我又怎会都知道,若问经史子集,或是两国交战,争权夺利之事,我或能根据消息推测一二,前因是书中有据可考,我记下了便不会错,而后者则逃不过‘利’字,与‘利’沾染,人便依照本心行事,便有理可讲,可人有时的想法,不涉及利益,全凭喜好,没理可讲,我便不猜!”
“我以为先生会说什么‘贵贱无常’,‘众生平等’这类虚言,没想到先生不猜。”
“因为我知道王爷不是。”
“哦?”燕王十分诧异,驻马问道:“先生怎么知道不是?”
叶裳青长笑两声,不理会燕王,自顾自的驱马前去。
两人言笑晏晏行至柳州道,栾安平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
他很是纳闷,这才交谈了几日,这两位便好的跟莫逆之交似的,不过看素日里不苟言笑的父王此刻言笑晏晏,倒也别是一番风味。
……
午时才入京城,二人商量着在燕王府邸边寻一个酒肆,明日早晨燕王再进宫复命。这几日低调入京,一路上除了吃干粮,便是集市上简单的清粥胡饼,栾平易虽吃了奇药,但身体虚弱,仍旧忍不得酒肆里的食物香气。
走到半路,远远传来“王爷,王爷”的呼喊声。
燕王看出是府上老管家,骑马迎了上去。
来者年岁甚老,头顶中心秃了一大块,剩下为数不多的‘残兵败将’也早早举了“白旗”,穿件灰色的葛布衣裳,若不说是燕王府上管家,只以为是寻常人家的老农。
老人跑到燕王马前,连喘了几口粗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叶裳青深深的看了老者一眼,燕王问道:
“福叔,怎么火急火燎的,府里出什么事了?”
“王…王…王爷,夫人快…夫人快生了,……夫人……夫人说,说你再鬼混……就,就把……就把小公子……”老人一句一顿,一字一句都混着喘气,说完“小公子”几个字后扶着燕王白马喘个不停,竟良久没了下文。
“快说,快说,把小公子如何?”燕王听王妃临盆,心里也急的不行。
“把小公子那活儿剪了,叫你栾平易断子绝孙。”老者站直了身体,像换了个人似的,也不避讳,也不尊称,嘴上像连珠炮似的没有停顿。
燕王惊得目瞪口呆,看看一旁偷笑的叶裳青。
叶裳青难忍笑意,栾安平在马车上听得真切,也笑得欢快。
“燕王妃真是,真是……女中豪杰,哈哈哈哈”
叶裳青假惺惺的赞叹道。
栾安平笑的东西则更多,两个耙耳朵见面了,眼下已经十分有趣,不知道师父师娘跟父王母妃一同见面时,又是怎样一般光景。
“夫人已经生了?”
“还没有,我听得王爷回京的消息便立刻来巡,那时夫人的羊水刚破。”
“那怎么知道生了个儿子?”
“夫人说,‘要是’生了个男丁,就把那活儿剪了。”,福叔把“要是”两字读的极重。
“‘要是’生了个女孩呢。”叶裳青打趣道。
“夫人没说!”福叔不苟言笑,一脸正经。
燕王感觉气血上涌,连马都骑不太稳,旧伤几欲复发,脚上却没停顿,脑中想的只有两个字。
“回府!”
转头看叶裳青,他只摆摆手道:
“王爷闲言少叙吧,先回府邸,毕竟香火重要!我一会再去府上拜访。”
燕王听着“香火重要”四个字,喉咙又泛上一阵微腥,目光似剑,恨不能把叶裳青斩了。
一声鞭响,白马长嘶,转瞬间只剩下阵阵尘土。
尘雾柳絮混为一色,叶裳青暗骂了句“粗人”,转头看看栾安平,轻轻道:
“安平,你也带上贵府管家,赶紧回府吧。”
栾安平点点头,招呼着福叔坐上马车,坐在车前问道:
“那师父你几时过来?”
“太早碰上王妃生产,失礼,太晚又多叨扰,亦是失礼,我在这府外闲逛,等稳婆出来,我便去王爷府上拜访。”
见师父自有盘算,栾安平也不再担心什么,便驾车往府邸去了。
叶裳青负手看着远去的马车,多有感慨,这世上,愧疚便是愧疚,亲情就是亲情,哪怕一遍遍的在心里重复,一次次提醒自己,终究亲疏有别。
“安平心地善良,却不自信,亦把亲情看得太重,可如此,便更能感受到虚假和真实里细微的差别,深情者为情所困,逐利者为利所恼,对某件东西太过在乎,往往并非什么好事。”
收回背负的双手,垂在他宽大的袖袍里。
向晚冷风渐起,乍暖还寒,叶裳青打了个寒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