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蕴不由生笑,这原话好懂,可从她嘴里说出就不好懂了,“大人从前明明很迫切助我成事,如今这话里的意思却鬻矛誉盾,似乎很是惋惜。”
换言之,成事即在眼前,而行事之人却犹犹豫豫,趑趄不前。
谢兰致勉强一笑,顺着碗壁搅拌着雪花样的的甜酪,“我也觉得自己最近不像从前似的果决快意。我的本意是想报答殿下的救命之恩后便全身而退,可事实竟是愈陷愈深,当我迈出第一步时,就注定要与殿下捆绑在一起,与殿下交往越久,便越不愿看殿下跳进这骷髅似的皇宫,荒诞又危险,还永远都难以脱身。”
她自己便深受其害,年少时有一腔热血要将笔墨挥洒朝堂,可朝堂内不是永远昌盛正道,她的傲骨、她的抱负和忠心就算加起来,终究还是大不过帝王一颗猜忌的心。
对于谢氏这样的文书大家,鞠躬伏案一生难没,宁劳心智、饿体肤,也不愿遭人折辱丹心。
“你知道虞家的那个座上宾吗?”祁蕴将她手中的碗取过,“一会儿该用饭了。”
谢兰致撇撇嘴,用帕子擦了擦后道:“嗯,知道,在我先一步去茨阳找过你,他有什么问题?”
“他曾是卧佛寺中的僧侣,却毫无出家人的慈悲善怀,一来便给我个下马威,说是蚍蜉难撼大树,让我识时务,乖乖听虞家的话。”说到这里,他眼里透露出的是不屑与厌恶,明明被人尊称师父,手上的佛珠也转个不停,可却那等靦颜天壤者,有辱佛家清誉。
“也许人人见殿下第一面都是一样的,以为秉性温和,构不成任何威胁。”
“是么。”淡若游丝的两个字却充满了对此的否定与轻蔑。
从他的口吻中,谢兰致忽然怀疑起自己来,也许他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沐春风的笑容也是千面伪装下的一层。
记得原先在榴阳府院的吊亭中,她向他说起汀庭,而祁蕴骤然变幻在月光下的模样好像又一念飘忽在她眼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突然间想起自己的梦,那样熟悉的小后院,真的都没关系吗?
“殿下,我们之前...真的不曾见过吗?”谢兰致紧紧盯着他,灼灼目光渴望渗透出他眼中一点点的端倪。
但祁蕴只是笑了笑,有些莫名其妙,“大人怎么又这样问,或许我与大人只是一见如故呢?人生在世要历经形形色色的人,大人久居缭乱盛京,兴许也偶遇过与我相似之人。”
与他相似之人?谢兰致心想,这世上良秀之人万千,却无人可与汝媲美。
“或许就如殿下所说吧。”她很失落,但祁蕴又何尝不是,百般滋味竟是难以畅所欲言。
“殿下,谢大人,快移步正堂用膳吧。”噀玉嬷嬷笑眯眯地在门口唤了他们一声就走开了。
“走吧。”祁蕴站起身,暗灰的锦衣大袖倾泻而下,身段肃穆挺拔,遒劲秀美,就像之前高耸在山丘上的美竹,任凭东西南北风摧折,依旧坚韧而锐利。
若不是他脸上还尚存笑意,谢兰致真以为要带她去办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
穿堂风过,凉爽惬意。
“太巧了嬷嬷,这都是我爱吃的。”
“大人爱吃就好,若是不够,我再去后厨做,反正府里今日买来的菜多着呢。”噀玉嬷嬷笑时眼角有淡淡的细纹,面上还有好些雀斑,想必是在宫中吃了不少苦的,细看还是尽显疲态。
“嬷嬷,您对皇后娘娘身边的腰奴有印象吗?”
噀玉嬷嬷想了一会儿,似乎不愿详说,“没什么太大的印象,不过就是一位皇后身边的女官罢了。殿下和大人先吃,奴婢灶上还煨着汤,得去看看火。”起身时还差点绊倒,步行间匆匆忙忙。
“怎么了?”祁蕴问道。
“我们内阁院有位同我关系很好的小录事,自从上回见他在皇后身边出现过后这几天就找不到人了,怀澄查到他最后见的人是腰奴,所以便想问问。”但看方才噀玉嬷嬷的神色,再想二人曾经同为后宫女官,怎会没有交涉,怕是还有什么不太愉快的事,但谢兰致无心探究。
“汤蕤?”
“嗯,他是个孤儿,除了有位教书先生从小抚养以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如今小小年纪又会去哪儿呢?”谢兰致不仅担心他的安危,而且隐约间觉得皇后让他跟在身边很不寻常。
祁蕴略微自忖,眉头不觉间皱了起来,“若你真在意,我便让兜鹄他们在各州县查查。”
大岐诸多城池早些时候也唤作州,譬如茨阳也可叫茨州城,穗阳也叫穗州城,不过是后来某一位君主善文书取字,觉得各州城要向阳而生蓬勃发展才好,便改了这个吉利字,“阳”。
“大可不必,汤蕤没怎么见过人,定是没有仇家这一说的,届时让怀澄派人找找就好,多谢殿下美意。”转念一想,忽然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词,“殿下,有个冒昧的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大人所言皆是当然。”祁蕴弯着唇灿烂笑道。
然而谢兰致每回对他意味深长的话都没什么感想,迟疑问道:“殿下方才说要各州县...莫非是汀庭遍布各地的眼线?”有了上回贸然激怒他的教训后,当然得先试探试探才好。
但看祁蕴面色依旧平常,心底才稍稍落下。回想过来,竟是莫名有些怵他。
“都是些孑然一身无所事事之人,也算有了一块归属地。他们也可供大人驱使。”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块和田玉制的“一路通”,一面雕着海浪图纹,另一面雕着几朵凸立绽开的玉兰花。
“无功不受禄,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可承受不起。”谢兰致又诧异又惶恐,突然不明白他这是哪门子的瑰意琦行,汀庭就相当于他的自家私产,怎好轻易让与了旁人。
但祁蕴不允她拒绝,直接递到她面前,自若道:“若不是大人在竹林里救了我,此刻就不能安然坐于此处,如此恩情自当鼎力回报。”
谢兰致突觉自己面上一热,她最不想欠别人人情了,亏欠的越多就越要想着念着,而且祁蕴救了她三回,都不知该如何报恩才好了。
她拿起玉符呈过去,恳切道:“殿下,此物太贵重了,再者殿下先前也救过我,再收东西就不合礼法了。”贵重之处简直不可言喻,谢兰致想想大岐人口数以万计,城池若干,有了这个就相当于拥有了各州县郡区的第一手消息,怕是天子都没这般强权。
越想越能体会面前人的可怕之处,谢兰致佩服的同时,开始怀疑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究竟是否可信,过去的祁蕴当真只是深居简出,老实在佛寺养病吗?
其实也不尽然,自年后至今,送冬迎春,南下榴阳,二人似乎形影不离,祁蕴像是什么事都没做,却又好像在不察中做了无穷无尽的事......
见她出神,祁蕴将她拿着玉符的那只手推回,用着不容抗拒的声音说:“算是我笼络人的筹码吧,大人收了东西,便要将心思都放在我一人身上。”
见他神色如此认真诚恳,只好收回手,只当是暂放在她这儿,至于用或不用要得看是否与祁蕴有关了,“那好吧,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自然是要多费心思在殿下身上的。”
午膳后又辗转回到书房,谢兰致在纸上一一为祁蕴列出太子册封大典的流程和事宜。
书案两边,一人低头提笔落字,另一人则悄悄打量对方的五官。
午后的太阳欲将西坠,沉悠悠的光束自月洞门铺洒进来,在树叶的各样形态下,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也成了不同模样,时而因风在两人的身上来回驻留.......
可祁蕴的目光不似这般跳脱,甚至比这阳光更加坚毅明亮,始终驻留在谢兰致身上。
而谢兰致却察觉不出这灼热目光,只醉心埋头写字。
突然无力想到,人心各异,向往有差时,目光自然错落无法相汇,起码现在他和谢兰致的目光无法交汇,她的目光只停留于更在意的地方。
一页宣纸、一支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