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沈方煜请假的诚心感人,还是曹院长对他实在是不堪其扰,索性找了外援,没过几天,江叙家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男人穿的很普通,乍一看并不是那种特别有记忆点的模样。
他坐在江叙家的客厅,接过沈方煜递来的茶杯,礼貌道谢后,缓缓向两人介绍道:“我叫郑奇,是保密局的工作人员。”
虽然之前沈方煜就说过,曹院长说近期会有上面的人来找他们,但听到这个介绍的瞬间,江叙和沈方煜还是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郑奇捕捉到这个细节,眸色微动,眼里多了几分思考。
虽然能猜到郑奇这个名字多半也不是真的,沈方煜还是斟酌称呼道:“郑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郑奇拿出了一些证件和保密文件递给两人看了看,一面是佐证自己身份,另一面也说明了来意,“我是为了男性妊娠的那台手术来的。”
“济华医院的院长对我们提供的信息,是江叙医师和沈方煜医师将主要负责这台手术,很抱歉,之前由于在私下进行两位医生及家人的政审背景调查,这么晚才来拜访。”
他开门见山道:“我看过多次两位医生的照片,如果没认错,二位应该就是江医生和沈医生,你们的审核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为了配合工作,还是希望两位可以把证件拿出来,给我进一步核对一下身份。”
江叙闻言作势要起身,沈方煜按了按他的肩,走到书房把两个人的证件都翻出来,递给了郑奇。
“谢谢。”
郑奇接过资料,仔仔细细地翻看许久,抬起头,把东西交还给了沈方煜。
“我这次来,原本是想见一下那位患者,”郑奇看了一眼江叙明显不同于常人的腹部,直白道:“但现在,我想我得先确认一下……两位的关系。”
眼见两人沉默,郑奇双手放在交叠的膝盖上,继续道:“我希望你们足够坦诚,不要有任何隐瞒,我们才能更好地为你们提供帮助,合作双赢。”
他说完,江叙和沈方煜都没有出声,屋里很安静,仿佛连窗外的风声都能听见。
半晌,郑奇笑了一声,“江医生,沈医生,在目前的舆论压力下,你们能够有勇气决定做这台手术,我相信你们也是相信国家的,你们不必有任何的思想顾虑,保护你们是我的工作。”
沈方煜看了江叙一眼,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
片刻后,江叙抬眼,神色郑重道:“我们是恋人。”
郑奇点了点头,眼中看起来并不意外,“那患者?”
郑奇平静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江叙,他低头看了一眼明显膨隆的腹部,对郑奇说:“我就是患者。”
“明白了,”郑奇说:“不过我还需要你的检查报告,佐证一下你说的信息。”
沈方煜把那个牛皮纸袋拿出来,把所有的文件都递给了郑奇,郑奇看完之后,对江叙道:“最近一个月,我们会有专人护送你去做一次检查,进一步确认情况属实,同时也会带两位去手术室提前核验检查设备,你们有任何需求,都可以随时提出来。”
“还有沈医生,”他说:“近期会有工作人员来测验你的专业能力和心理状况,确认你可以作为主刀进行手术,或许可能会有打扰,还请您理解。”
他写下一个手机号,推到两人面前,“以后有需求不用再去联系曹院长,任何事情,直接找我。”
“另外,”他往后靠了靠,视线在两人之间移动片刻,开口道:“我想问一下两位,关于论文署名……”
“通讯和一作都给他。”沈方煜说。
江叙按住沈方煜的手,摇了摇头。
“那就共一。”
“别提我,”江叙说:“论文上一个字也别提我,这才是对我和笑笑最好的保护。”
“可——”
“沈方煜,你才是主刀,如果手术成功,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荣誉,”江叙看着他:“我不在乎这一篇文章,你也别瞧不起人。”
他喝了一口温热的白开水,眼神还是从前那个没服过输的江叙,“就算没有这篇论文,我保证,我也一样能在你前面申上主任医师,与其纠结署名,你不如担心自己别哪天输给我。”
“江叙……”
“你不用再说了,”江叙打断了沈方煜未出口的辩驳,“这件事我做主,我决定了。”
“江医生说的对,”郑奇在一边道:“论文上署江医生的名字,参加手术名单人员中又没有江医生,确实更加容易招致揣测,也更容易被无良媒体顺藤摸瓜。”
“不过,我以国家的名义向你们保证,就算手术成功之后有媒体大肆报道这件事,你们两位的恋人关系,还有孩子的隐私,也绝对不会有一丁点被暴露在大众面前,你们可以相信国家的力量。”
他说:“另外,考虑到你们的关系,我今天回去之后会向上面申请,在a城的郊区为两位找一个合适隐蔽的居所,我们的人员也会保护你们,直到这件事的议论平息下去。”
“但沈医生作为主刀,如果手术成功,我们势必会向全世界各地,尤其是西方媒体通报宣传这件事,那时候,我们不会允许媒体过度炒作,但是国家需要你露面,进行适当的对外交流,希望你能够接受和理解。”
沈方煜掐了掐眉心,“我有心理准备。”
“除此之外……万一手术失败,”郑奇看了一眼江叙,“这件事必须完全保密,除了我们,绝对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或许是担心自己的言外之意不够明显,他停顿片刻,进一步补充道:
“倘若江医生在手术过程中不幸发生了意外,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资源抢救,但如果救不回来,”他顿了顿,“为了防止泄密,我们可能会通知你的家属,选择立即火化,除了你的家属,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真正的死亡原因,你可以接受吗?”
江叙深吸一口气,对他道:“可以。”
“好,”郑奇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许久,才继续道:“既然江医生不准备参与宣传,我向你承诺,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的身份信息,并为你制造一份完整的支边履历,覆盖你怀孕产子的时间差,避免医院对你的离开有所猜测,等你出院后可以去坐诊一段时间,进一步坐实支边经历。”
“沈医生近期也可以准备休假了,关于你的假期,我会跟济华医院上级交涉,”郑奇说:“除了定期去济华做一些有难度的手术维持手感,其他时间,国家希望你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台的手术准备中,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我刚刚说到的事情,之后都会形成文件,让两位签字,除此之外,无论是术前还是术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他说完站起身向两人伸出手,“你们相信国家,国家也会保护好你们。”
“你们很勇敢,”郑奇的神色肃穆而庄重,“祝你们好运。”
*
在距离江叙的预产期大概一个月的时候,沈方煜终于把医院的其他工作交接完毕,预备全身心地投入到手术准备中。
那天他正打算直接回家,刚走到停车场,就接到了江叙的电话。
“我很快就回来了,”他一只手把钥匙插.进车里,一只手拿着手机,微微偏头道:“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下班顺路带回来。”
江叙戴着口罩和帽子,在春光已经出现的a城里依旧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乍一看虽然有些臃肿,但好歹能挡住过分膨大的孕肚。
“我在公证处等你,”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标识,对电话里的人说:“你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我给你拿了,你直接开车过来吧。”
“公证处?”
沈方煜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还在意外,“不是说了没必要做财产公证吗?而且现在买房的消息还没出呢。”
“做个别的,”他拿着厚厚的文件夹,望向沈方煜,丢下四个字,“意定监护。”
意定监护是指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通过书面协议和公证,自主指定一位他的监护人。
这种关系在法律上会优先于法定监护,也就是父母等其他亲属。
最初,这项法律是为了应对人口老龄化问题而被推出的。
但很快,许多同性伴侣发现,这项法律虽然涉及的范围还比不上结婚证,但是已经是现阶段拥有的法律条款里,最能覆盖配偶权益与义务的了,于是纷纷将它利用了起来。
意定监护公证也因此成为了同性恋人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结婚证”。
身为被指定的意定监护人,将在被监护人丧失行为能力后,对其拥有后医疗照护、财产管理、诉讼维权等责任和义务。
通俗点来说,一旦做了这个公证,沈方煜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在江叙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当然,还有《放弃救治知情同意书》。
江叙给了他的主刀沈医生,在无法挽回时放弃抢救他的权力。
看着沈方煜的手很轻地发着颤,江叙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臂,有一搭没一搭地去碰他的手,“别紧张,也不只是为了那场手术。”
“你说……法律不能保障我们的,你会给我。”
江叙说:“那么我的回答是,一项法律不能保障我们的,我就用其他的法律来给你保障。”
“你对我求过婚了,这次是我对你的求婚,”江叙的眼里倒映着三月开得烂漫的花树,还有他生着一双桃花眼的爱人,“沈先生,你要答应吗?”
沈方煜的求婚花了一艘游艇,一把烟花,一首歌,和一对戒指。
而江叙的求婚花了两份三千块的公证费。
公证处的工作人员相当严格,反复确认了他们的感情状况,又多次强调了这件事的严肃性,最后才终于同意了为他们办理。
郑重而庄严的态度,黑纸白字的条约,还有大红色的印章凑在一起,就算是扯证了。
从公证处出来,沈方煜跟没结过婚似的,拿着那张□□单看来看去,最后兴奋地塞进了外套的内口袋——最贴心口的位置。
“咱们这可比结婚证贵多了,看在钱的份儿上也不能随便离。”他抱着江叙的胳膊调侃道。
江叙手插在兜里,翘了翘嘴角,顺着他道:“你要离就把公证费还我。”
“钱都上交了还不起,”沈方煜把手伸进江叙的口袋去牵他的手,“所以打死我都不离。”
暖融融的春日阳光落在身上,让穿着羽绒服的江叙热出了一身汗,他拍开沈方煜的手,说了句:“热。”
“羽绒服脱了吧,”沈方煜在上车前帮他拉开拉链,等他坐进副驾驶,又帮他系上安全带才转去驾驶座。
他刚放下车窗,窗外突然吹来一阵风,树梢上的樱花瓣被吹落下来,顺着春风飘进了车里。
沈方煜的目光追着那瓣花偏过头,然后就看见柔软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了江叙的领口,恰好覆盖住了他锁骨上的一颗小痣。
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伸出手很轻地从江叙侧颈拂去那瓣花,然后顺手搭在他的脖颈上,凑过去亲了一下江叙的额头。
“春天来了。”他说:“新婚快乐,宝贝。”
江叙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红,他偏过脸,伸手把沈方煜推开,低声吐槽道:“你怎么这么腻歪。”
然而拂面的春风掠过心坎,香樟树沁人心脾的味道滑落心尖,他似乎又后知后觉地,接受了这个腻死人的称呼。
心里还有点发热。
沈方煜笑了笑,“我不跟你腻歪我跟谁腻歪去?”
回家的路上,他们恰好路过了a城的民政局,一对又一对拿着红本的新人手挽着手,从门口走出来,民政局门口的桃花开得正艳,在阳春三月里,映红了恋人们相爱的脸庞。
在喜欢上沈方煜之前,江叙也曾经以为有一天,他会在民政局结婚。
没有想到命运的红线格外扑朔迷离,到了最后,他居然会是在公证处结婚。
江叙收回目光,忽然低下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件包。
沈方煜不知道的是,在他来之前,江叙还做了另外一份公证。
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江叙坐在工作人员面前,神色平静而自然:
“……如果我生命终止,希望能由我的意定监护人为我将悦风小区处的一套房产变卖为现金,与我的全部存款一起,类比于婚前财产,进行遗产分配。”
“若我的意定监护人有子女,则将这部分资产的二分之一交由他继承,另外二分之一由我的父母继承,如果他没有子女,则五分之一由他继承,其余部分由我父母继承。”
“除此之外,截止本公证日起,之后我名下若有任何新增的固定资产,在我去世后,请将其类比为婚后财产,把一半交给我的意定监护人,若我父母已亡故,则全部由我的意定监护人继承。”
最后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紧了紧领口,补充道:“计算过程四舍五入,精确到个位数。”
那是一份遗嘱公证。
那也是江叙冷静、含蓄、不曾堂而皇之袒露的深爱。
——一项法律不能保障的,他就用另外几项法律来给沈方煜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