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窅在二人言语围攻之下,也不辩驳什么。她从前也爱较真,总耐不住要出口辩一辩,现如今大抵是日子太悠闲,对有些事就生出十分的包容来,还能从善如流地接着对方的调侃戏笑一番。
她把宫扇搁在桌面上,桃红霓霞染烟罗的书帛轻若无物般滑过她腕间,慵然落在膝头。
“我说呢,这时候南边的荔枝也才刚熟,王妃竟给出半筐来,原来是姑母送的。”那些荔枝个大饱满,难能的是,那细枝上的树叶还是翠绿欲滴的。原来是贡往白月城的佳品,可惜荔枝性热,明礼不叫她多吃。更胜之,因怕她贪嘴,把那半筐子都交给齐姜管,每日里数着个数供给。
胡瑶心思缜密,一下听出她二人话里送荔枝的时日差了一天,眼底闪过幽光。她捋了捋扇柄上缀着的穗儿,借着低眸的一瞬压下心底纷拥而上的揣测。孟窅大大咧咧的,看来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一层,再看杜虞晗也是个心宽的,她便仿若毫无察觉地莞尔。
“还是娘娘最疼你。”她按耐着想,指不定是自己小人之心。听闻李王妃入夏后抱病许久,或者只是疏漏了,也不是没可能。
孟窅得意地点头,一对细银竹节链串的琉璃耳坠子跟着她晃动的频率摇曳,在她一段雪白的香颈间荡起跳跃的光华。
“娘娘还让我给姐姐带了许多新制的宫扇。”适才被色香俱全的点心看花了眼,提起淑妃时,杜虞晗又想起今日的正事。“娘娘说,今年天热,叫桐雨姑姑从库里找了许多轻盈的衣料,凤尾罗呀冰纨呀应有尽有,我让她们直接送去你的院落。”
“使臣劳苦功高,我也犒劳犒劳你。”主客欢聚,茶点齐备,孟窅唤人打水伺候净手,细心地叫把一碟子奶香芸豆卷放在杜虞晗的面前。“你替我多谢姑母,其实我如今什么也不缺。大王和姑母赏了,王爷也给了我不少,多是极好的料子。”
杜虞晗是个纯粹的,大方地谢过孟窅,一筷子认准芸豆卷夹去。她把软糯的卷糕放在面前的浅口描花小碗里,也不急着就口。
“孟姐姐自然什么也不缺,只是娘娘一片心意呢。”她有幸留在蒹葭殿,淑妃娘娘御下宽和,桐雨姑姑待人温蔼,平素里也不拘着自己,吃的用的俱是上好的。如今的日子竟比在家做姑娘时更精致、更惬意许多,她心里对淑妃感恩不尽,字里行间都透着对淑妃的维护。
“到底娘娘会养人,身边的女官也调教得好,如今说起话来也不一样了。”胡瑶擦着手,腕间一对白玉镯子碰出清脆叮当声。
“何止是说话,我瞧着模样也不一样呢!”豆蔻年华的少女抽条儿似的,一阵子不见,仿佛又高了。“夏日里费衣裳,回头我也挑几匹好看的料子,给你裁新的。我听说姑母给你取了小字,还没恭喜你呢,算作我的贺礼吧!”
“取的什么?”胡瑶爱好风雅,听着来了兴致,偏过臻首追问道。
“娘娘赐我‘香识’二字。”杜虞晗腼腆低眸,虔诚地念出,“我跟着桐雨姑姑学调香呢,娘娘这是勉励我。”
胡瑶默默吟味,若有所思地颔首。
“那时候,你就要送我香囊呢!”孟窅想起与她初识那会儿的事,恍然大悟,“什么时候正经送我一个呀?”
“只要姐姐不嫌弃我的手艺,我亲手缝了献给姐姐。”说着,视线滑过孟窅宽松的襦裙,转而补充道:“等姐姐诞下麟儿,为姐姐贺喜。”
“那不得等到冬天里?”孟窅不解,看杜虞晗也不像是借口推诿,难道她调香虽好,却不精于女红?
胡瑶叹一声,团扇向孟窅扑着扇风,只闻得她一副无奈地口吻。
“孕中妇人忌香。真不是你是心大呀,还是装傻,连香识都比你懂事……”她心里赞叹淑妃的文采,已然改口舍了杜虞晗的本名。
却没有人和孟窅说过这些,她乖觉认错,吐吐舌尖,端起面前的高脚碗,揭开碗盖儿就着唇抿一口。适才杜虞晗讨要酸梅汤喝,下人便端了来,只是给她的是一碗不冰的。她尝了一口,便觉着欠一份该有的滋味,也就兴趣缺缺地搁下了。
“不冰的酸梅汤和药汤子也没两样了。”她恹恹地嘟哝,指着杜虞晗那碗吩咐宜雨:“多加些碎冰,喝了肺腑沁凉,也省得你们打扇子。”细听下,还有三分怄气。
“偏你事多!”胡瑶笑骂,如葱玉指点着孟窅。她惯常品茗,不常用这些酸甜口味的汤品,也只应着场面喝一口罢了。
杜虞晗谢过孟窅,加了碎冰后,瓷碗外壁上结着一层薄薄的水珠,里头茶褐色的酸梅汤凉津津的消暑可口。她豪爽地连饮三口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里的汤水已不见了大半。内府造的器皿格外秀气,比不得民间的海碗,其实量并不多。
“酸甜适宜,真好喝!有这碗汤,我情愿天天给姐姐跑腿。”虞晗夸张地咂咂嘴,也不顾什么笑不露齿了。
“出息!”胡瑶被她逗笑了,抬颌点一点宜雨新奉上来的食盒。“只一碗酸梅汤就把你打发了?你孟姐姐准备的可多着呢!”
孟窅嘻嘻笑着,实诚地说道:“也不是特意为她一个人准备的,我自己也喜欢吃嘛!”
宜雨轻轻打开食盒,就能闻到清甜的果香萦绕鼻尖。莹粉薄胎的小碗里盛着五色方丁,红的西瓜、粉的桃子、白的香梨、绿的葡萄、紫的樱桃……事先都剔核去籽,切成樱桃一般大小的小块,其上浇一层稀薄的果糖蜜浆,让碗里的果肉泛着诱人的光泽。
“这是什么吃法?”杜虞晗稀奇地捧起碗来研究。
“我想吃各样的果子,可大夫说不能多用,就让膳房想法子做了这个。”如此就能一次吃到多种的果品,也不拘是碗里这几种,每日里换着种类吃。膳房里才呈上来没多久,崇仪也赞过,这段时间每日里跟着她一起用。
杜虞晗用一勺子轻轻搅拌碗里的果肉,舀起一块桃肉送进嘴里。
“这蜜浆清香可口,却并不抢果品原有的香味,可说是锦上添花。”胡瑶也尝了口,边回味边道。
自家膳房的厨艺得人赏识,孟窅深感与有荣焉,美得下巴都不自觉地扬起来。
杜虞晗也是赞不绝口。“姐姐匀我一些这蜜浆,我也给娘娘尝尝。”
孟窅哪能不答应,反倒是从她嘴里提起淑妃,叫孟窅这个亲侄女生出一段愧疚来。也怪她粗心,姑母连番赏赐于她,自己得了好东西,却没想起孝敬姑母去……
“天气热了,姑母三餐用得可好?六月里是万寿,这会儿白月城里想必忙着吧?”她急着弥补心里的愧歉,问得格外真切。
“难为你还记得六月的万寿。”胡瑶最知她为人,拈起帕子压一压唇角,窃窃一笑。
孟窅白皙的脸微不可见地染了一层酡颜,耳根一阵发热。
“每天都热闹着呢!”杜虞晗又挖一勺樱桃吃下去,口齿间都是甘甜浓香。“姐姐和聿德殿苏侧妃接连有了喜讯,大王高兴得不得了!我听说,今年的万寿要大办,各府衙严阵以待。娘娘更是不得闲,许多事儿等着她裁量,有一回到了膳点,一边喝着汤,一边还听木公公回话呢……”她只恨自己资历浅,没法帮着娘娘。
胡瑶只听了头一句,心房猛地缩紧,才舀起的一块西瓜丁又掉回碗里去。她不作声色地用银匙子搅一搅,一时却不想吃了。芒种茶会那日,多少人拿孟窅和苏氏的身孕说事,她不是不在意。今日若不是说话的是杜虞晗,她必要拉下脸刺一次对方。
“举国同庆的大日子,你头一年在那里,才觉着稀奇。”她状若无事,垂手搁在自己腰腹间。“你跟着娘娘办差,想来也不清闲。今儿就当是散散心,把那些繁杂地琐事抛开去,索性偷个懒吧。”
“姑母身在其位,肯定辛苦。我如今不方便进宫,你可要替我多尽心,别让她太劳累!”孟窅正愧对姑母,丝毫没有领会胡瑶的用意。她想起有了孩子后,淑妃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又联想起那位同样有了孩子的苏侧妃来。姑母代掌六宫,少不得也要分心照拂这位苏侧妃吧?
“你可见过那位苏侧妃?说来我和她前后只差了一个多月,很该多加走动走动。”
杜虞晗正咬着一口芸豆卷,提起苏氏来,不觉地就停了嘴,摇头叹一声:
“苏侧妃的怀想不好。”抬眸见胡瑶和孟窅皆盯着自己,压下嗓音悄声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可前几天,太医都在聿德殿住下了!听说苏侧妃病了,饮食不进,几天功夫就脱了形。”
这消息二人皆是初闻,乍听之下,都不免心惊。
胡瑶在心底反复滚过,一时心惊宁王的防备之深,一时又生出一种参透的了然。苏氏其人,她从前是知道的。苏晗的才气在望京名媛中小有名望,但更出名的是她与当年的五皇子——如今的恭王的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如今情郎另娶,自己却怀着另一个男人的骨血,她是不是因此而愁苦郁结。可叹命运弄人,苏晗避之不及的,她胡瑶迫切想要的,却阴差阳错,老天爷偏偏要叫两个人求而不得。
孟窅也是讶然。因她自己也怀着孩子,听说苏氏病着,颇有几分恻然,不免关心问一句。
“是不耐暑气吗?”
“我也不知为什么……听说苏侧妃温婉细腻……”她斟酌着用词,苦恼地用眼神传递无法直白的信息。“她要是像姐姐一般开开心心的,兴许那病就好得快了……”
“说什么傻话。”胡瑶最是警醒,打断虞晗的支吾,揽起袖口分别给两人添一块莲花酥。“既为人母哪有不开心的,只怕是苏侧妃娇弱,症状比一盘人更厉害些,等过了头三个月,像阿窅一样坐稳了胎,也就好了。”
孟窅挽起桃红披帛,手心贴着肚皮。“可见缺心少肺的也有好处,心事少,烦恼也就少了。”这回有苏氏作比,她深觉自己先前那点晕眩害口的小毛病实在不值一提,心里对怀孩子一事的担忧更淡了。
“下回进宫,我也去探望探望。”
胡瑶低眸看向孟窅腹上隐约的弧度,一时五味杂陈。
“你的怀相好,可见以后肯定是个好孩子。天下的福气怎么就被你占齐了,真真叫人眼热!”她耐不住心中羡慕,真假参半着拈酸。
杜虞晗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搭话,只埋头努力吃冰碗。
孟窅乐着,歪着头对胡瑶促狭道:“你急什么?!那日的石榴我可是给了你的,我看你也晚不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