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给进到山里冬训的兵们带来了许多乐趣。未下雪的那些日子,每日里望着草灰一样乌蒙蒙的天,望着破军帽一样黄巴巴的太阳,再迎着粗糙刺骨的北风,手上裂出了口子,脸上堆起了泡子,日子过得从头到脚都是冰凉,喝稀饭咬馒头攒下的那点子热量,连铅笔都焐不热。镍铝合金的计算盘在手里端久了,就冻得粘皮。这下子可好了,总算下雪了。下雪了,就可以停止野外作业了。而雪一停,杨树就开始绽芽了,到那时候,就开始实弹射击了——老兵们很有把握地对新兵们这样说。跟随一连进山的副营长李建武一脚雪一团雾,一路踢腾着走向半山坡上的一幢独立房。那幢房子原是靶场的警戒站,现在驻扎着师属炮兵团二营一连一班。李建武膀大腰圆,步子也甩得蔚为壮观,要是晴天没有障碍物的话,这四五百米的路程,走起来也就是三五分钟的事。但现在不行了。底下的雪还没有结板实,上面又落上一层绒絮,走起来就轻飘飘的,进一步要退回大半步,一会儿就走出了一身虚汗。李副营长焦躁起来,索性不走了,就在半山腰上喘气,呼呼喷薄的热气像乳白色的云团,出口便四分五裂。再回头俯瞰山下,玉絮飞舞,雪野无垠,空旷旷万里皑皑,莽苍苍天地混沌。李副营长立马觉得心旷神怡,一股豪情陡然从肚脐眼处炸开,沿胃壁冉冉升起,充溢在胸腔里热热地鼓荡,情不自禁就哼了起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欲与天公试比高……李建武不是诗人,也不可能有那种经天纬地吞吐乾坤的胸怀,但这并不影响他在这个狂雪滔天的的上午,站在由冰雪耸起并且平空增加了海拔高度的亚热带某个高地上,迸发出“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壮志,这种豪情壮志使得李副营长有机会让自己狠狠地痛快了一阵子。然后再往上走,一脚一个雪窝,狗熊一般笨拙,乌龟一般执著。走到一个位置上,就站住了,两只手卷成个土喇叭安装在嘴上,扯起喉咙放声喊叫:“谭——文——韬!”
果然是炮兵副营长的嗓门,久经考验了,一嗓子吼出去,铿锵有力,在雪原上碾出一片喀喀嚓嚓的回声。炮兵副营长在分工上是阵地指挥员,实弹射击的时候,往往需要在几门或者几十门火炮发射的间隙传诵口令,在那一片嘈杂咆哮的世界里下达口令,没有一副坚强有力的好嗓子当然不行。独立房子被狂雪裹得天花乱坠,对李副营长高亢的喊叫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此刻,一连一班以一盆火塘为几何圆心,以班长谭文韬占据的那个地方为思想圆心,正在开展无精打采的读报活动。“大家注意了,现在我读最新的这张。某月某日,某某某副**会见某某某总统,某某某副总理会见某某某外长,某某某到某某某某某国访问,某某某和某某某到机场送行……西哈努克亲王又来了。朝鲜人民的伟大领袖金日成在平壤发表重要讲话。某某省粮食增产形势大好,某某研究所又研制新的棉花嫁接品种,填补了世界该行业的一项空白……”担任读报工作的是副班长侯其明,河南籍老兵。本来,他那一口侉腔就很让大伙别扭,再加上报纸上的那些永远大同小异的内容,很有些催眠作用,于是就难怪全体同志有气无力昏昏欲睡了。就连班长谭文韬也触雪生情,居然有些想家了。想家这种情调当然不太符合一个老兵尤其是班长的身份,但是一个老兵一旦想起家来,那种滋味同新兵又有很大的不同。新兵想家天经地义,从内容到形式都很单纯。训练苦了想家,生活差了想家,下雨了想家,下雪了想家,就算是没有任何外在因素诱发,他没理由的也照样想家,想父母,想伙伴,想刚刚才结束的童少年生活,想家乡雪地里的热闹和新年的欢乐,甚至还有可能想到某位女生漂亮的大眼睛。但老兵想家却要复杂得多,老兵想家,多半要同自己这几年当兵的经历结合起来,譬如进步啦,将来啦,父母的希望啦,自己的理想啦,等等,一言以蔽之,老兵想家不像新兵表现得那样明显,但一旦想起来,就更强烈,多了些许想象也多了些许憧憬,甚至还往往有些失落和伤感——谭文韬现在进入的就是这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