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已经是初冬了。有粗糙的干风从山下卷起,裹挟着尘沙迎面扑来,随即便有一声嘶哑而悠长的鸦啼掠过长空。子亟跳跳地打了一个寒噤,在缩起双肩的同时弯曲了双腿,将手合在胸前,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冷。寒冷像一面黑色的旌幡,飘动在子亟最后的日子里。在度过了漫长的寒冷之后,子亟听到自己的心底滚过一个破碎的声音,就像刚才从天上落下来的鸦啼。子亟于是睁开眼睛,但是那声音已经无处可寻了。他有些奇怪。视野里的景色似乎都没有改变,还是那样一轮混混沌沌的冬日阴阳怪气地挂在头顶上,一望无际的阡陌依旧面无表情地仰天而卧,山下那些褐色的枯枝们依然如泣如诉地伸张着。可是声音呢?无论远处近处,所有的山峦和草木似乎都张开了嘴巴,然而天下无声。褐黄色的城堡和城堡上的兵士们在昏黄的天穹下耸立,面孔漠然,一言不发。他冷冷地注视着冷冷的天空,冷冷的天空也在冷冷地注视着他。哦,天空依然是那方天空,它在远古的洪荒世界里就是这样一分姿色,它已经经历了亿万年的沧桑,可如今它却依然新鲜依然年轻,而且还将继续新鲜继续年轻。而他子亟,刚刚才在世界上存在了十七年的生命,却即将死去即将腐朽。只要他此刻纵身跳下去,那么,在极短的时间内,他的这一腔鲜活的血液,他的这一颗充满了渴望和绝望的心脏,还有那顶高山仰止的王子的桂冠……一切都将灰飞烟灭。还有那声音——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捉摸的东西,它们瞬间即逝,诞生的同时也注定着消亡,只留下一个极其短暂的过程。子亟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嘴角动了几下,开始嘲笑一个人——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也不是。嘲笑完了,心里就舒坦了少许,再把目光收回来,往山下扫描。山下安扎着许多营帐,各个营帐之间都有一些形状古怪的兵士。兵士们的腰间挂着柴捆似的镝矢,笨拙的铠甲在冬日的照耀下,一晃一晃地泛着乌青的光泽。子亟的眼睛被一道陌生的光线灼痛了,疼痛立即从眼睛沁进心底。他揉了揉眼睛,这回终于看清楚了,通过他的眼睛刺进他的心底的,是一件前所未见的兵器——眼下他还说不清楚它的名称。执在兵士手中的器杆足有丈余,器杆的顶端嵌着一柄锋利的援,援的上下左右都是刃,左长右短,可横击也可钩杀——啊,多么神奇的东西啊。这种东西他是见过的,故国的兵士们普遍使用这种被称作戈的东西。但是,山下那兵士手中的物件显然已经不仅仅单纯是戈了,在戈的上部,又多出了一柄刃——绝对是锋利的刃,那是矛。这种似戈似矛又非戈非矛的东西叫什么名字,眼下还没有人告诉过他,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东西无疑会更加厉害了。子亟的心里更加明朗地**了一次。兵士们在营帐的外面懒散地游弋,披着同样懒散的初冬的日头,偶尔还打着漫不经心的哈欠,依照他们此时的心情,大约如同更远处忙碌在阡陌里的那些农夫。可是子亟知道,那种新式的兵器是为他而制造的,那些兵士们是为他而游弋的。只要他甘于继续接受屈辱和戏弄,兵士们也就会继续打着懒散的哈欠,那些兵器们也就会相安无事地保持沉默,以它那清冷的光辉与萧瑟的冬日以及苍凉的阡陌,一起组合成一个沉寂的世界。可是,假如他不甘心呢?假如他大喊一声——不!那么,这喊声立即就会把山下的营帐们激活,战争马上就会滚滚而来。那些兵器们——所有的戈上加矛的新鲜玩意儿,它们刚刚诞生,它们还没有幸会过战争,它们还没有吞噬过本来属于它们的食物——血肉。它们正在像婴儿那样东张西望,它们在四处寻找,它们的骨骼里饱胀着激情和欲望。新的兵器们需要一显身手,它们迫切渴望建立功勋。而他子亟——霍国的王子,便是距离它们最近的敌人。任何新生的兵器都不会拒绝品尝送上门的美味佳肴的,哪怕他骨瘦如柴,他也毕竟是王子呵。哦,兵器啊兵器,兵士们最亲密的伙伴。子亟闭上眼睛也能看得见那些上下左右贴满锋刃的奇怪的东西。它们眼下正在等待着一个绝妙的时机,等待他大喊一声或者拔腿而逃,那么,它们将会闻风而动并且兴高采烈,将会以箭镞般的速度向他奔跑而来,毫不犹豫地刺开他的胸膛,向左向右向上向下,然后……然后一切都将消失,它们又会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依然顶着懒散的冬日,依旧漫不经心地游弋,依旧左顾右盼地寻找着等待着。两行宽阔的泪河从子亟的血管里涌出,通过眼眶,流过鼻翼,潸然坠地。人——质?是的,人质。他成了某种物件或者一匹牲口,他就是一件任人宰割的抵押品啊。子亟终于彻底地悲哀了,这是他作为抵押品三年来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次根本的悲哀。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条道上来到这个世界的,也不知道那条道路又是如何鬼使神差地通到那座王宫的。他为什么要成为那个被人称作大王的人的儿子呢?他没有当过农夫的儿子,也没有当过牧人的儿子,他无法体味农夫和牧人的儿子会有多少欢乐,但是他相信,无论如何,那也会比当一个国王的儿子要自由得多安全得多。他只给一个叫霍王的人当过一次儿子——够了,一次就够了,一次就决定了他必须永远是他的儿子。可是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霍王又给过他什么呢?父王有十几个妃子和几十个儿子,而他只不过是那几十个儿子当中最没有出息最受鄙视的一个,别人强悍而他羸弱,别人骄横而他怯懦,他既不能骑也不善射,既无权谋也无胆量,同他的极受冷落的生母蚩菽一样,在那一群如虎似狼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中间,他犹如一只任人拳打脚踢的羔羊。当然,他最痛恨的还是老六子鲁和老十七子易。这两个家伙都长得膀大腰圆,常常骑在他的背上,让他爬来爬去,并且喝令他学驴叫,学得不地道,子鲁和子易便狠狠地揍他。只不过,谁也不会把他往死里揍,因为没有谁从他身上看见过一星半点争夺王位的蛛丝马迹。他——不配,他根本就不配做他们的对手。有一年秋猎,武士们围住了一群猢貅,父王为了炫耀王族雄风,让十二岁以上的王子们各自引弓前去擒捉。众弟兄皆满载而归,子鲁和子易甚至还捕到了罴,唯独他子亟胆战心惊地不敢深入兽穴,最后只得抱着一只瘦骨伶仃的黄羊向父王交差——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众弟兄会报以怎样的鄙夷和厌恶了。果然,父王勃然大怒,倘若不是大臣和他生母蚩菽死命谏救,他早就成了父王刀下之鬼了。父王虽然饶他一命,但却从此更加鄙视他了。于是,当皂楚国提出要一名人质的时候,父王连想也没想,不动声色地挥起一脚,便把他踢到皂楚国来了。他是多么痛恨自己的出身啊,他不想当王子,他只想当人子,只想当一个普通人的儿子,能够平平安安地端上一只花陶大碗,吃上一顿随心所欲的饱饭。现在,子亟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遥远的西方。那里有他的祖国。可是祖国的天空是多么的冷漠啊。就在那片冷漠的天空下面,此刻尘土飞扬,旌幡蔽日,正疾驰着一支庞大的铁骑。那是来拯救他的吗?当然不是。他算得了什么。谁都明白,真正配得上做人质抵押的,只是他的王子身份而不是他的生命。他只不过是一条血统高贵而生命低贱的牲口罢了。父王用这个无足轻重的儿子欺骗了皂楚国,不仅获得了皂楚国的信任,还骗取了皂楚国的两座城邑,当然也因此给他留下了无尽的灾难。自从他被派到皂楚的国都那一天起,父王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把他接回去。连他自己都对他的顽强感到惊讶,三年了,他竟然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当年入境时带来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那微不足道的银子早已用光。他贵为王子却一贫如洗,连皂楚国的娼妓都看不起他这个穷光蛋了。为了生存,他只得乞求——没完没了地乞求,不分场合地乞求。乞求活命,乞求饭菜,甚至还乞求女人。而战争依然在继续,霍国的马队不断地骚扰皂楚国的边境,掠夺皂楚国的牛羊财富。而每当战争展开,皂楚国的兵器便会在他的懦弱的颈脖子上刻上一道深深的血痕。如今,当战争的噩讯再一次传过来的时候,皂楚国的国君便给他下了最后一道通牒,让他立即致函父王退兵。否则,就要他的脑袋。死期将至。子亟很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在父王心目中的重量,他绝不可能说服父王退兵。他这个儿子在父王战争的棋盘上,连一只驴子都算不上。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于是,在这个苍凉而萧瑟的冬日,他怀着一颗将死的心,登上了皂楚都城外的西琼山,向自己的祖国作长时间的眺望。他打算一俟度过这个饥饿的晌午,他就从山顶上跳下去,永远地结束这破烂不堪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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