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谷邢披着一肩柔软的阳光,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西琼山上的那只哆哆嗦嗦的大鸟——是的,那是一只大鸟,既不是雄鹰,也不是矫燕,那是所有的鸟类中最卑琐的一只。谷邢知道那只卑琐的鸟是从哪里飞来的,也知道那只鸟在恐惧着什么——当然是兵器。一面愉快的旗帜挂上了谷邢的嘴角。戟——一个新鲜的玩意儿。这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半年前他就开始从事这项交易。他让吴阳国的工匠们打造带援的戈,又让蓰杲国的工匠们打造带柄的矛,再让巢苗国的工匠们把矛揳到戈上,便成了这种既能刺杀又能勾挠的戟,从而使杀伤的作用成倍地提高了。谷邢的得意在于,他不是个将军,但是他可以指挥将军,他向将军个人们提供好处而向他们的军队提供兵器,他赚他们的金银而他们还得感谢他。站在一个生意人的角度,谷邢是非常喜欢战争的。没有战争,他就是个穷光蛋。正是战争使他迅速地富了起来,并且膨胀为盖世商贾。金子和银子委实多得不能再多了,车载斗量,简直是取之不尽啊。可是谷邢仍然感到有些欠缺。缺什么呢?他没有宫殿,但是他可以造出比宫殿还要气派的楼厦。他没有妃嫔,但是他有金银,普天之下,只要是他谷邢看中的女人,他都可以让她们做他的妃嫔。他无须龙膳御饮,他走遍了名川大山,奇禽异兽玉液琼浆尽他品尝。可是他仍然感到还有某种欠缺——某一个夜晚,他在一个国家的都城里听见了一片嘈杂的喊声,那是山呼万岁的声音。于是他恍然大悟——他唯一还缺少的便是天下。进一步他又明白了,朗朗宇宙浩渺乾坤为何连年战乱不绝,原来都是为了天下。醉时头枕美人膝,醒时手握天下权,实为男人的最高境界啊。你在看什么呢?一声轻柔娇婉的话语像一柄妖娆的匕首,析开了谷邢的神思。紧接着,一双纤纤玉手便搭在谷邢的肩膀上。我在看——一只大鸟。噢……大鸟?哦,是的,那是一只大鸟。它在那儿做什么呢?它想飞翔,可是它的翅膀太笨太重了。啊,那太可怜了。飞不动的鸟很快就会死的。谷邢转过脸去,捧起了那张多愁善感的女子的脸。他很喜欢这个刚刚买来的小女子。这是一个在乡野里长大的贫穷人家的女子。谷邢在街头卖艺的人堆里发现了她,就像发现了埋藏在泥堆里的宝石。他用他的金银迅速地把她擦亮了。他亲自为她沐浴,褪尽了她浑身的乡野泥味和街头的俗气,于是她便焕发出栀子花一般的本色清香来。小女子生着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那双黑亮的眸子一笑起来,几丈开外便能感受到那种蓬勃的妩媚。谷邢为她取名为姝姬。你知道他是谁吗?……不知道。他也许是个疯子吧?谷邢笑了——他不是个疯子,他是个王子。他就是霍国的王子子亟啊。姝姬也笑了。姝姬说,知道了,就是大前天在云飞楼让人扇了嘴巴子的那个人。他真是个王子吗?谷邢笑笑。轻轻地拍了拍姝姬的粉腮,不再做声,然后继续眺望。日头已经升到顶上了。飞扬的风尘寂落下来。城堡上的兵士们鱼贯往来,似乎在进行着某种仪式。酒肆门前的幌子轻轻地摆动,谷邢的视野里一片村庄的废墟——那是被战争的火焰烧焦了的故土。…………一个少年出现了。一个饥饿疲惫的少年,穿着褴褛的衣裳,赤足走在村庄外的河道上。好烫好烫的日头噢。河道龟裂了,蒿草枯萎了,果树干瘪了。少年走啊走,走到一户门前,少年停住了脚步,伸出鸡爪一样污浊的双手,捧着一件破烂的布衫。没有人去接那件布衫。只有一声尖厉的斥骂。好在,伴着这声斥骂的,还有半只麸饼。少年欣喜若狂,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没想到却扑了一空——一个显然比他更加饥饿的家伙——一只脸瘦毛长的野狗出其不意地从斜刺里跃出,以迅猛准确的动作捷足先登,当仁不让地抢走了那半块麸饼。少年勃然大怒,踊跃挥拳出战。饥饿和欲望赋予了他卓越的战斗气概。在与野狗的战斗中,他运用了村头积累的智慧,向野狗施行声东击西的战术,并且使用锋利的原始武器——牙齿和指甲,咬烂了野狗的鼻子且抠破了野狗的眼睛,终于夺回了食物。这次战斗,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精赤的脊背被野狗的爪尖刨出数十条血肉翻滚的沟坎。当然,他是这场战斗的最后的胜利者。那家赐予他麸饼的主人——一位乡间武士惊叹于他的无畏和勇猛,打开大门收留了他。他本来可以做一名武士的,但是他最终没有去做一名武士。他在一次远徙捕猎中设计杀死了那位武士,然后带着那次捕猎中收获的十一只山貂远走高飞了。十年之后他成了穿梭于吴阳、蓰杲、巢苗诸国各地的巨商。他太富有了,富有得足以购买一个王国。他再一次看了看那个猴踞山顶的大鸟——铩羽之鸟。一股豪气慨然而生。多么可怜的人儿,多么可悲的王族,多么娇嫩的小菜。不幸的人儿,你的不幸不是你的过错,你的过错就在于你生长在帝王之家。你何曾知道,所有的帝业王业都是在战争中诞生的。你是真正的武士吗?不是。你能杀死真正的武士吗?不能。那么,你就当你的大鸟吧。那双臃肿羸弱的笨翼将死死地裹着你坠入黑暗的深渊。权力的战争不会恩赐于任何庸碌之辈。谷邢不再感到有什么欠缺了。就像是刚刚做成了一笔极有赚头的买卖。但是,这种快意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道闪电——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像是从穹隆极处腾空而起,哗地一下照亮了他的眼界。谷邢的心里突然一阵狂跳,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他感到一阵晕眩,他被自己在刹那间诞生的这个经天纬地的灵感惊呆了。哦,天啦,这是一桩多么了不起的买卖啊,这是一桩多么刺激诱惑的交易啊。在这个冬日的晌午,与子亟的悲哀和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在皂楚国都的谷邢开赌之前的惊喜和亢奋。几乎是在一瞬间,谷邢给自己发现了一个最大的投资市场,他当然清楚这项交易将意味着什么,那里面充满了阴谋和陷阱,一旦赌输,就将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如果赌赢了呢,那他……啊,啊,那将是多么可观的前景啊,他这一次就是要把这个天下窝在手心里玩一玩,货真价实地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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