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日,中吴突然冷了起来。
前几天的温度一下子从十度跳跃到三十度,所有人都在叫嚣着热。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呼声,三天下了两场大雨,瞬间温度又回到了十度,这回所有人都在叫冷。
一冷一热,乍暖还寒,感冒就开始流行了起来。
苏醒不幸成为这感冒人群中的一员,五一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早晨,她足足迟到了十五分钟,这也预示着这个月的薪水将会少拿一百块的巨款。
一百块啊----足够让她心疼一天了。
一进办公室,居然发现媛媛和老莫都在。
“呀,终于等到你了,你再不来,我就走了。”媛媛两步上前,不知道发什么疯,居然拥抱了苏醒一下。
“别靠近我,我感冒了!”苏醒退后一步。
“小问题,我给你治治!”夏媛媛丝毫不以为意,紧贴着苏醒又上前来,右手抬起,轻轻抚在她的额头上,“感冒啊感冒,你快走吧,别再缠着我们苏醒了。”
媛媛的手冰凉,但摸在苏醒的额头上却带着一股暖意。刹那间,苏醒就感觉好多了,浑身的冷意不见了,抽了抽堵塞的鼻腔,瞬间就通了。
“好神奇,媛媛,你是魔法师吗?”苏醒开玩笑道。
“我不是魔法师,我是新娘子,我身上有喜气的!”媛媛嘿嘿一笑,“明天我结婚,你没忘吧?”
“明天----你----结婚---”呀,好像是的!苏醒突然想起,媛媛很早之前就跟她说过,自己五一节结婚了,可是----最近她从来不提这件事儿啊?还有,结婚不应该是很忙的吗,为什么都结婚前一天了,她还来上班?
苏醒这么想,于是也就这么问了:“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在公司?”
“来给你送请柬的!”夏媛媛从包里掏出一张通红的请帖,递在苏醒的手中,“全公司我就请了你一个,甚至,别人都不知道我要结婚了。”
“为什么?!”苏醒更加震惊了:她挑选在五一节结婚,还真的能够瞒过公司所有人,可是,为什么呢?
“跟别人又不熟,让人来给我送钱,不好意思。”媛媛笑道,“你不一样,你的钱必须要出的!”
“天哪!结婚前一天发请帖,你成心的吧!”苏醒立刻又感到一阵无语,“要不是跟你感情好,我就----”
“感情好嘛,所以你后半句不管是什么,也就都不存在了。”
苏醒直到这时才定睛凝视着媛媛:红色的针织衫衬得她皮肤特别白,眼镜藏不住含笑的眼睛,虽眉头微皱,整张脸上却都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嘴角上扬,甚至还微微露出了一颗虎牙。用一句“含苞待放”来形容大概是此刻最准确的修饰。
皓齿微露,凉风难掩春意;星眸流转,蹙眉更显秋波。
“媛媛----”
夏媛媛突然抽了抽鼻子,右脚狠狠一跺,张狂地笑了一声,抬高声音道:“苏醒,我要结婚了!”
“嗯!”苏醒忍不住抱着她的肩头,“祝福你。”
伏在媛媛的肩膀上,苏醒看见后面的莫洗池,正拿出手机,给她俩拍了张照片,将画面定格。
媛媛随即挣脱了苏醒的双手:“我去找老板请假!”
“什么理由呢?”苏醒微笑着问她,“你不是说,别人都不知道你结婚吗?”
“随便什么理由了,反正,挡不住我!”媛媛蹦蹦跳跳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叮嘱老莫,“你等我会儿!”
媛媛一走,办公室就只剩下了苏醒和老莫。
苏醒坐下后拿莫洗池打趣:“你们这婚结的,怎么感觉鬼鬼祟祟的?”
“不想打扰太多人。”老莫旋开自带的保温杯,一打开就是一股枸杞味,“媛媛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儿,她对仪式感这种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看重。一直跟我说,婚礼就是被人当猴耍。”
这一点苏醒很了解,她自问没有夏媛媛这么超脱,等哪天自己结婚的时候,怕是要提前半年就开始准备,每个细节都不放过。
“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苏醒这个问题问了媛媛很多次,每次她都讳莫如深,这越发会引起苏醒的好奇心,难得一次单独面对老莫,倒是个满足好奇心的好机会。
“没什么特别的。”老莫想了想,面带微笑,“第一次算是认识,是在中吴的一家羊汤馆里,那馆子里一股膳腥味,没你想象的那么浪漫。”
出乎了苏醒的意料,她一直有一种直觉,老莫和媛媛之间的故事,一定非常非常精彩。
“那你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呢?”苏醒不死心。
“认识了两个月之后吧,在安徽。”
“安徽?”
“对,安徽。”老莫点头,“安徽一个小镇,我把媛媛给弄丢了。找了很久,才在一个漆黑的小巷里找到了她。她发了脾气,我答应以后再也不会弄丢她,然后,就在一起了。”
“一听就是个很好玩很浪漫的故事,被你说得没头没尾的。”苏醒略微感到扫兴,老莫果然永远都是这么无趣。
“哈哈,我确实不擅长讲故事。”莫洗池笑道,“你可以去找莫墨,让他给你讲这个故事,如果他愿意讲的话。”
苏醒顿时眼前一亮。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夏媛媛只探出一个头:“老莫,搞定了,快点,一堆事等着我们呢!苏醒,明儿我婚礼你可别迟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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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苏醒的感冒已经彻底好了。但走在中吴的路上,还是会隐隐觉得有些冷。
小熊咖啡店的生意,是在她的眼皮底下一步步好起来的。这跟帅哥服务员的苦心经营有很大关系,但苏醒宁愿反过来去想:大概这世间所有的努力,都不会被老天辜负吧!
一进门就是一股暖意,源自室内的人气。
客人比以往多多了,明天就是小长假,忙碌的城市中人,都拥有偷闲的技能。
帅哥服务员见到苏醒,没有多说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苏醒亦点了点头,说了句“随便上点什么。”
转身就找了个窗边的空位坐下。
男方还没有到,这个判断出自于苏醒的直觉,和几十次相亲培养出来的经验。
咖啡在五分钟之后被端了上来,苏醒轻抿第一口的时候,恰好看见窗边一辆黑色宝马的急刹车,稳稳地停在了窗外。
有些扫兴,挡住了她的风景。
从宝马上下来一个男人,提着一只一看就很昂贵的皮包。
男人走得很急,三两步就走到了咖啡店的门口,继而转身进门,一眼就看见了苏醒,脸上又瞬间堆上了笑容,一边朝着柜台交代了几句,一边向苏醒走来。
他估计想不到,苏醒已经观察他半天了。
他给苏醒的第一印象不是宝马车,而是脸上有着较为浓密的胡子。看上去年纪比苏醒绝大多数的相亲对象都要大,应该有个三十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纯白色的长袖衬衫,下摆塞在西装裤中,从而露出有些扎眼的皮带。个子算不上高,但也绝对不矮。
第一眼,让苏醒产生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感觉,从外貌上看,他像是一个男人味十足的中年人;但细看之下,又感觉这个人有着寻常人触及不到的精明。
“你好!”他已经走了过来,并且毫不客气地在苏醒对面坐下,“储峰!”
“你好,我是苏醒。”
储峰先是打量了苏醒几秒,这个时间并不长,所以没有让苏醒感到过分。随后转移了目光,扭头刚好看见窗外停着的自己的车,眨了眨眼睛,说:“呀,车停错位置了,挡住视线了,我去挪一下车!”
“不用不用!”苏醒连忙叫住他,“不用麻烦了,车位也不好找,再说我们来这儿也不是看风景的。”
最后一句话明显比前面的客套更加有力,储峰听完果然坐下,不再坚持。
“那---我们介绍一下自己?”储峰先是征求了苏醒的意见,略微等了不到一秒钟,见苏醒没有反对,立刻说,“我先说吧!”
苏醒微笑着缓缓点头。
“我在鑫图上班。”储峰说,“现在算是----经理。”
苏醒自然知道鑫图,它是整个中吴最大的一家集团公司,专做一些机械设备,非常赚钱。苏醒所在的服装厂,就曾经在鑫图买了一个传送带设备,花了上百万。苏醒是会计,自然知道价格。
不过鑫图再大,也是在三线城市的中吴。一个经理能开宝马x5,苏醒还是本能地觉得更有可能是他家庭条件的优势。
“我今年三十五岁,年纪有点大了,但绝对没有婚史。”
苏醒不自觉地噗嗤一笑。
“这是真的。”储峰揉了揉眉心,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之前相亲,好多女士都怀疑我离过婚,我解释都没用,她们好像更相信自己的直觉。言归正传,我不是中吴本地人,我家在湖北,农村。父母都在老家,之前都务农,这几年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一再劝说,就丢了几亩地,安享晚年了。”
苏醒突然觉得有些惭愧,自责地想:看人家开好车就觉得人家家里有钱?人家就不能是自己奋斗出来的?
“我是无锡人。”苏醒明白轮到了自己,“二十七岁,自己一个人在中吴。在一家服装厂里做会计。”
这话说完,苏醒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
服务员这时正好给储峰上了杯拿铁,储峰也不说话,端着杯子轻轻地喝着。
气氛有那么点尴尬。
苏醒有些分心和出神,她想到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才是完美式的相亲呢?有那种能说会道的男人,最典型的就是小莫子嘛。一个故事讲下来,你会觉得这个人善于交流、才华横溢的同时却又会认为他失之本分,相亲不仅仅是聊天,聊的精彩有趣了,你就会觉得这不是相亲,而是交朋友;可是遇到面前这样的,彼此介绍了自我条件之后,那么之后的聊天就会带上尴尬的色彩,很容易演变成一种尬聊。
当然也有那种能够完美切入的男人,在和谐的聊天中能够介绍到自己的相亲条件。就比如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下班回家的路上,一个人开着车在安静的街道上,回想起一天劳累的工作,感到很满足。这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候,因为一旦回到家,我就要给自己做饭,而且一个人守在一个大房子里,多少会觉得孤单。”这种话听着总是很舒服,因为它表明了很多点:一,有房有车;二,房子还很大;三,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并且很上进;四,这个男人会做饭;五,他是真心来相亲的,并不是玩玩。
但这种切入总是听着舒服,细想之下,不过是一种千篇一律的套路。
那么,应该怎样呢?
苏醒不知道,以前她总觉得这是男方的事情;男方负责吸引,而女方负责被吸引。可是互换位置去想想,越来越精明的女方,大概早就看透了所有的路数,男方又该怎么办呢?
“苏小姐?”储峰轻叫了一声。
苏醒回过神来:“啊?什么?”
“您是出神了吗?”储峰苦笑了一下,“嗯....是不是,觉得我---”
“哦,不是,不是。”苏醒解释得有些慌乱,“不好意思,我----呃----您的车真不错。”
说完苏醒就后悔了,一时间的窘迫让她慌不择路地说了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想说的话。
“贷款买的。”储峰不以为意,甚至他觉得这才应该是相亲该谈的内容,“我去年刚全款买了房,在城北新区,所以暂时还没钱一次性付款买车,还要两年才能还完。”
好嘛!有房,在城北新区,那里都是超级贵的房子,而且没贷款;有车,不过两年内就能还完,所以也用不着苏醒去操心什么。
虽然苏醒很不愿意,但相亲还是朝着现实套路的方向开始发展了,并且不可逆。
“您在公司的具体工作是----”苏醒把心一横,套路就套路吧!
而且她真的想知道,鑫图公司的薪水待遇,真的有这么好?
“我一开始其实只是个业务员,而且业绩也就那么回事,要是一直就那么发展下去,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相亲明显进入了储峰的节奏,“转折发生在五年前,我因为一件小事脱颖而出,公司给我换了岗位。”
“什么小事呢?”
“我会打网球,而且打得很好。”
这算什么?
“这听上去只是一件小事,但有时候想想,小事和大事,也没有什么严格的界限。”储峰捋了捋自己略显油腻的头发,“我们集团老总,有一个独生子,在我们公司,都管他叫太子爷。就有那么一段时间,迷恋上了打网球。然后找公司的人陪他打,第一个就找我们部门,只有我会打,然后就陪他打了两个礼拜。两个礼拜之后,他就完全对网球丧失了兴趣,转头开始玩网络游戏去了。”
“但是,在两个礼拜的时间里,你跟他成为了好朋友?”
“可以这么说吧,然后他感觉我还是有能力的,于是我就不再做业务了,把我提拔为副总助理。”
“副总就是老总的儿子?”苏醒问。
储峰愣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点头道:“是的。但实际上这个活也不那么好做,毕竟,还是需要学习很多东西的。”
从打网球开始,再学习怎么玩网游么?苏醒心中暗暗地想。
“工作还是很辛苦的,而且公司里也有很多人会嫉妒,人缘也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但这一切,我自认为我做的还是很不错的。”储峰说,“不像别的同事,专精一项就可以了,我需要不停地学习各种知识,所以就一直很累。慢慢年纪也就大了,副总不止一次跟我说要让我解决个人问题,所以我不就来相亲了么!”
苏醒点点头,表示理解。
实际上她并不完全理解。
好巧不巧地是,储峰的电话突然响了,然后苏醒也就彻底理解了。
储峰的铃声很大,一响铃,整个咖啡厅都听到了。只响了半声,他就立刻接了电话。
“喂----对,我要的是红色的-----橘黄色不行,必须是红色,大红色,带绒的那种窗帘----最迟明天,不能再拖了---别跟我强调理由,我老大会管我什么理由吗?窗帘破了个洞,能不换吗?天天睡觉,看见窗帘破个洞,我老大会看不见?明天你给我做好----别谈钱,我什么时候跟你讨价还价过-----还有三件套,也该换了,都几个月没换了,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懒鬼供应商,有生意都不想做的-----废话,当然要开票,开文具设备啊,或者打印机耗材什么的-----嗯----老规矩-----不行不行,我马上就过来,不盯着你把窗帘弄好我不踏实----”
他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
“您还有事吧?”苏醒很主动,“要不,今天就到这儿?”
“行,实在不好意思了。”储峰站起身来,拎着包,扭头走了。
苏醒很明白,这个人,没看上自己。
但那似乎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