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碗热气腾腾的沙茶面端进了审讯室。老魏慢悠悠地掰开一双筷子,说道:“这家的酱最地道,猪大肠也不腥气。大老远给你买回来,真的不吃啊?”
老怼看着眼前的面条,第一次没了胃口。
段迎九等不了了,她早都饿了,面一拿进来,她第一个开吃。没一会儿,她满头大汗地在碗里拨弄了一圈,跟老魏说:“油葱酥呢?”
慢条斯理的老魏此时才挑起第一筷子面条,还没吃到嘴里,便被段迎九问住了:“不好意思,忘了。”
“哇,老同志也这么不细心!没油葱酥,还叫沙茶面吗?”
老魏往嘴里放了一块猪肝,笑笑说:“就怕端回来的时候这口汤没了热气,着急了。”
段迎九点点头:“你要那么说,也对。同安饭店老馆子去过吗?凡是懂吃的,专门守着离厨房最近的桌子。米面粉菜,从锅里出来,第一个就到他们嘴边。”
“锅气。”老魏用筷子比画着说,“我爸也讲究这个,他爱了一辈子烫嘴的汤,后来食道癌了。”
你来我往,有问有答,段迎九和老魏真的像两个小饭馆里的食客,把老怼干干净净地晾在一边。终于,老怼忍不住了,趁两人都占着嘴,他插了一句:“我那张银行卡里的钱,都是合法的,你们没道理冻它。”
“女学生手里那张?没冻啊,法律历来保护民营企业,谁说冻了?不信你可以找个提款机试试,一分钱也不会少。”段迎九一边嚼着大肠,一边指着老怼跟前的面说,“再不吃真的凉了,你是不是也怕得食道癌?”
老怼微微张了张嘴,不知是想吃还是想说,但最终他还是闭上嘴选择了沉默。段迎九摇摇头:“你也不吃,她也不吃,你们俩还真挺像的。”
老怼像是被刚出锅的面条烫了,浑身一激灵:“找着她了?”
段迎九不说话了,她捞干净了最后一口面条,端起碗来,专心致志地喝汤。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是替死鬼。要是知道你们盯了我这么久,我肯定不会让她去送东西。”老怼越发急切。
汤也喝完了,段迎九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老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低下头,缓缓说道:“在她们学校,我有个线人。”
段迎九一路小跑着从审讯室出来。她边走边对身边的老魏说:“就我和你,再带一个哪吒,别人先不要说。”
“大峰呢?”
“也算别人。”
“出事了?”
“这栋楼是个包子,馅儿里有鬼。”
厦州演艺学院门口,和女学生一起逛街的闺蜜,从一辆豪车里钻了出来。白天试过的衣服,此刻已经穿在了身上。豪车一溜烟开走了,哪吒找准机会凑上去,打了个招呼:“你好。”
女学生的闺蜜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同学,问道:“你哪个系的?”
不等哪吒回答,一辆轿车开过来,停在了他俩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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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年轻,一进审讯室,女学生的闺蜜就全交代了。汪洋站在审讯室外,听着段迎九的汇报:“能想象吗?成绩全系第三,高考的分数线也不次。这么好的底子,偏偏当了老怼的线人。”
“给了多少钱?”汪洋问道。
“他的钱都给了另一个,那才是真爱。屋里这个姑娘,也就买买衣服,吃吃饭。”
“一顿饭两件裙子,就图这个?”汪洋听着都觉得难以置信。
“还真就是几件裙子。为了买个大牌子,贷了利滚利的校园贷,最后是老怼帮她还的。”
汪洋惋惜地说:“这些大学生就是间谍眼里的菠萝饭,太容易吃了。部里拍的那套专题片还是有意义——另一个真爱呢?”
“纳兰和她聊了半天,最后再添把火。水一开,老怼就能下锅了。”
汪洋好奇地问段迎九:“你把她藏哪儿了?神神秘秘的,连我都不让见。”
段迎九狡黠地一笑:“见见人不怕,就怕见着鬼。鲇鱼接到电话的时间,和我们去足疗店的时候同步。监控录像上的时间可以证实。老怼在鲇鱼跑出鱼缸之后,给他打电话打不通,这才知道出了事,自己开始跑。”
“这证明老怼是不知情的。”
段迎九点点头:“唯一通报消息的渠道,就是专案组自己。我仔细回忆过,除了一直在我身边、没分开过的老魏,加上在另一条线上的哪吒和纳兰,剩下的人,屁股都可能不干净。”
汪洋皱了皱眉:“你怎么想?”
“钓鱼也不着急拉线。对岸那几个饵,我扔到水里都十几年了。上面要是同意,我就再等等看?”
汪洋一拍脑门:“回回让我半夜去敲人副局长家的门。看着吧,老失眠又要骂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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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把女学生带进审讯室的时候,老怼已经平静了很多。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吃晚饭了吗?”
女学生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她强忍着哽咽,点了点头。老怼想伸手拍拍她安慰一下,但手一抬才意识到手铐的存在。他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纳兰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待女学生情绪平复一些之后,老怼缓缓说道:“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别怕,政府不会为难你的。”
一直低着头擦眼泪的女学生忽然抬起头,望着老怼,片刻之后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我怀孕了。”
老怼足足惊讶了五六秒。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本能地周旋着,那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彻底放弃了抵抗。“有笔吗?再给我张纸。”他抬头对老魏说。
凭着老怼提供的精准情报,国安干警连夜抓获了三名间谍。清晨,忙活了一宿的段迎九和老魏窝在车里狼吞虎咽地吃早点。连审讯带行动,两人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段迎九喝了一口豆浆,感慨地说:“一个送快递的,一个打鱼的,还一个写代码的,你说,没点技术还干不了特务了。”
“被逼的。”老魏闷声闷气地说,“年轻的时候打埋伏,我还学过两年半的车工。”
在段迎九眼里,能称得上有两把刷子的人不多,老魏算一个。所以此刻,她把自己心里的疑问抛了出来:“专案组里历来藏龙卧虎,你觉得,谁会是那个鬼?”
“不知道。”老魏头也没抬,还沉浸在早点里。
段迎九又扯了根油条,吃了几口,又问:“你说,刚抓这几个人里头,有没有凤凰?”
“也不知道。”
段迎九叹了口气:“是啊,他们也不会把代号文在身上,又没一句实话——哎?李唐和丁美兮,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老魏把嘴边的豆浆放了下来。段迎九看着他想了想又说:“丁老师给她丈夫买的心脏病喷雾剂,应该没过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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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迫,李唐必须跑在前头才有活路。
可病房里的丁美兮却紧紧抓着他的鞋,说什么也不撒手。“你聋了?没听大夫怎么说?心率还没稳下来,现在往外跑,要死吗?”
李唐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压低声音说:“要么死在外头,要么死在国安局,你选吧!”
丁美兮的双手僵住了,李唐趁机抢过鞋子,一边穿一边说:“林彧不是被抓就是跑了。出事了不跑,等着被抓吗?”
可当两人遮遮掩掩,悄悄潜回家里的时候,竟然发现李小满不见了。黑漆漆的屋里只亮着鱼缸里的小灯,丁美兮完全崩溃,却又不敢放声喊叫。她掐着自己的胳膊痛苦地说:“叫这死孩子丢了吧!大半夜叫外头那些人贩子把她拐走,卖到山里去,再也别回来!”
李唐只拿着一个背包,他把几瓶矿泉水和两个充电宝放进去,然后看着鱼缸说:“喂过鱼食她才出的门,最多算离家出走。以为咱俩不回来,无非就在同学家。我给她留了言,放心。”
丁美兮彻底慌了手脚,茫然地站起来,四下看了看问道:“还要拿什么?”
“除了钱,什么都不要动。别让人看出来我们要跑。”说着他往包里装了些现金,对丁美兮交代说,“丁晓禾和林彧的电话,接着打。”
“打了,都没开。你说,是不是关机的时间越久,出的事越大?”丁美兮沉不住气了,各种惶恐的问题四散涌出,“回家要坐船,怎么倒车?你说要带李小满走,她现在死到哪儿也找不着,我也不走。万一,我是说万一,咱俩被人扣住,李小满一个人怎么办?你说话呀!”
李唐停住手,望着丁美兮慢慢说道:“她在厦州,咱们还回什么家。要活要死,都在一起。”他伸手理了理丁美兮额前纷乱的头发,说,“走吧”。
近郊的一处民宿外,李唐下了车,打开了门上的密码锁。丁美兮坐在车上,紧张地张望着,见李唐对他挥挥手,才下车跟着走了进去。
因为长久没人居住,屋子里的温度比较低。丁美兮裹着一块薄薄的毯子,蜷缩在沙发上,说道:“我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你也没说过。”
李唐似乎根本没听到丁美兮的话,他仔细检查了门窗,语速飞快地嘱咐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就在这儿待着。最多到明天现在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会知道。”
“这是林彧的安全屋,还是你的?”丁美兮问道。
李唐不理会她的问题,他看看腕表上的时间,继续说:“要是有人来问,就说这是从手机上订的民宿。这么多年,咱俩头一次过结婚纪念日。至于多少钱,订了几天,用谁的身份证登的记,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推到我身上。”
“你自己一个人回家去,还是要去找林彧?”丁美兮还是不甘心地问着。
李唐依旧条理分明地嘱咐:“开的是我的车,几点来就是几点来,一切都按真实发生的说。别撒谎,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十个谎言去圆。圆来圆去,就会有破绽。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办的,你也问过,我不说,因为这是惊喜。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丁美兮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抓着李唐的手问道:“这次的麻烦到底有多大?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李唐扶着丁美兮的肩膀,强行把她拉到自己的思路上:“平时你忙着教书,我忙着开车,咱们这种小人物,浪漫一次不容易。我是自己感觉身体没问题,才非要从医院里出来。把你带到这儿,才发现李小满的电话关机了,我出门回家去找她,就再也没回来。我去了哪儿,干了些什么,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少秘密,心脏的毛病到底怎么回事,你一概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丁美兮的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李唐望着她,片刻之后说:“就这样吧。”
“我等着你。”
“二十四小时之内,要么来的是我,要么就是丁晓禾了。”
李唐说完,起身准备离开。丁美兮愣了一下,突然赶上去紧紧抱住了李唐。李唐轻轻叹了口气,也慢慢抱住了丁美兮。片刻之后,他摸了摸丁美兮的头发,松开双手,转身出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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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亮,李唐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脑子里逐条回忆着自己之前的安排。药店他已经悄悄潜入,窜改了电脑里的记录。社保号、购买数量和时间一应俱全,现在任谁来查,都会显示他半年来一直在持续购买硝酸甘油喷雾剂。之前,手腕上的伤痕,他去修车厂帮忙抬了引擎盖子,故意在手腕上扫了一下,制造了真实的“事故”现场和目击证人。当天还跟两个修车工喝了顿酒,强化了他们对这件事的时间记忆。刚刚,他又安置好了丁美兮。
现在,只剩下意想不到的李小满了。时间一分一秒在李唐的心尖上爬,终于在将近六点的时候,大门被慢慢推开。和肖锐在海滩玩了一宿、刚看完日出的李小满,出现在了门口。看着李唐乌黑的眼圈,她自知难逃惩罚,干脆走进来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甩了一句:“你骂我吧。”
李唐长出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平静地问道:“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去。”
李小满比挨骂还不自在,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都行。”然后转头望向卧室,心虚地问道:“我妈呢?”
“她着急准备资料,先走了。”李唐在厨房边打鸡蛋边回答。李小满没事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接下来还有一件事,就是解决掉那张十几年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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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海面,一条脏兮兮的海钓船向远方驶去。开船的是个黑黑瘦瘦的本地人,名叫阿良。无论车船,他都是掌舵的好手,眼力好,话又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林彧看上了他。
船开到深海,阿良灭了发动机,躲进了下层的船舱。林彧坐在船头,支好钓竿,脸色凝重地接通了电话。
“倒了三棵树……是,另外两个还好。最要命的是送快递的,他姐姐知道他的一些事情,很麻烦。”
电话里传来一阵斥责,林彧马上说道:“我打这个电话不是诉苦,是要报告,他拉在屁股上的屎,已经擦干净了——他姐姐的中风很及时。”然后,他把手机换到另一个耳朵上,继续说道:“凤凰很安全,我刚刚给他们报过平安。还有,老怼的底已经摸遍了,他在这边没什么留下的人,女朋友也没有……”
紧张的电话终于挂断了,林彧疲惫地长出了一口气。之前在山上,老怼其实向他悄悄承诺,一旦被抓可以拿出一半身家交给林彧,条件是剩下的钱留给女学生,而且关于她的事对上面只字不提。为了安全收钱,林彧只能把老怼扔出去。但他也兑现了诺言,没有向上面汇报女学生的事。
老怼比他的资格还要老,当初在特训班是神一样的传说,现在依旧逃脱不了被捕的命运。林彧意识到,后面的路肯定越来越难走了。不过只要走过去,他就是下一个神一样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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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历复印件、就诊记录、药品销售记录……关于李唐心脏病的所有资料都摆在汪洋的面前。段迎九面无表情地汇报说:“大夫有医疗证明,买药有半年以上的记录,药店的位置,在丁美兮家里到学校之间的路上,有医保能报销,合情合理。”
汪洋翻看了一下病历,抬头问道:“你怎么看?”
“要么就是真的,要么就是个高手。”
“又是直觉?”
“女性的直觉有时候很准确。你不去参加孩子的家长会,哪次是真加班,哪次是撒谎去踢球,汪太太没猜错过吧?”
汪洋无奈一笑,但很快又提出了一个更敏感的问题:“丁晓禾呢?”
“他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可他姐夫不一定。”
汪洋严肃地说:“你要慎重。他们这种关系,如果怀疑,丁晓禾就得调离专案组。”
段迎九收起病历,很认真地答道:“我没怀疑啊。证据说他是清白的,他暂时就是清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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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门口,黄海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来到朱慧身边,伸手递给她一个头盔。朱慧看看他手上的纱布,犹豫了一下:“你行不行?”
“不放心你就自己打车回去。”黄海的口气还是一贯地张狂。但想到行动时他奋不顾身救了自己一命,朱慧便没再说话,她接过头盔,坐到了后座上。
“你敢不敢抱着我?”
见黄海如此得寸进尺,朱慧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骑好你的车就行了。”
黄海也没反驳,一踩油门,车头一转,朱慧差点从车上闪下去。此时,黄海又刹车停住,歪头对朱慧说:“你没坐过摩托车吧?”
朱慧只觉得心脏一阵狂跳,乖乖抱住了黄海的腰。摩托车再次启动,在车流中左突右冲,钻来钻去。朱慧把下巴扛在黄海的肩膀上,就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喊道:“再快点儿,再快点儿!”
“不怕死啦?”
“你不也不怕吗?”
“我是怕救不了你,段迎九把我骂尿了。”
“我要是死了,你会哭吗?”
“我长这么大就没流过眼泪,不哭。”
“你要是死了,我也不哭。”
摩托车飞驰在路上,朱慧搂着黄海,感觉他浑身散发着蒸腾的热气。是啊,人生在世,身边的人哪怕不能让你笑,至少也能和你一起扛着不哭。想到这些,朱慧把头靠在了黄海的背上。
摩托车最终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沙茶面馆外。露天的一张小桌子,两碗面,一盘花生米,但朱慧的劲头都用在了啤酒上。时间不长,地上的瓶子就摆了一片。朱慧借着酒劲,毫无顾忌地说:“我就烦你。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喜欢谁讨厌谁我全在脸上挂着,我才不care别人怎么想。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烦你,你知道吗,没有理由,就是看都不想看你一眼的那种。”
黄海听了这些并不恼,一粒一粒地吃着花生米,见瓶子空了就再开一瓶。
朱慧越说越来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你想看的人吧,你就看不着。不想看的人,偏偏一天到晚都要耗在一起。你看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觉得我幼稚。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我无所谓。”
看着朱慧举杯又干了,黄海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今天捡了条命,特别兴奋,话这么多?要不要我给丁晓禾打个电话,叫他过来?”
“去死吧你。”朱慧一巴掌拍在黄海的肩膀上。
黄海不以为意,接着说道:“我要是你,都瞧不起自己。强扭的瓜明明不甜,非要扭,扭断了知道吗?人家不喜欢你,你不能逼着兔子吃肉,不明白吗?就这么点事,怎么还没完了。”
“啊——”朱慧猛然尖叫了一声,“我他妈不喜欢他!我说过了,我烦他!你听不懂人话啊!”
黄海摇摇头,干了杯中酒,边起身边说:“就这些,我手机快没电了,你喝醉以前,我先把账结了。”
朱慧似乎根本没在听黄海的话,她抄起桌上的半瓶酒直接灌了起来。黄海伸手想抢,却被朱慧一把拉住了。裹着纱布的伤口一阵刺痛,黄海禁不住一哆嗦。啤酒咕咚咕咚溜进了朱慧的嗓子眼,两行泪水也顺着眼角无声地流了下来。黄海觉得心里好像也疼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擦干了朱慧的眼泪。
朱慧放下酒瓶,抬头看了黄海一会儿,突然说:“咱俩结婚吧。”
黄海一惊,他想说点什么,可话没出口,朱慧就醉倒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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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要开始解决最后一个麻烦了。他打开电视机,转到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把音量调大。然后拿起那张三人合影,对坐在沙发上的丁美兮问道:“准备好了吗?”
丁美兮深吸一口气,严肃地点了点头。李唐把照片一撕两半,扔在地上,走过去结结实实扇了丁美兮一个耳光。丁美兮觉得半边脸火辣辣的,脑袋也一阵眩晕,但她坚持着一动没动,冷冷地说:“不够,继续。”
李唐的手再次高高扬起,可是看着丁美兮脸上逐渐浮现出巴掌印记,他有点下不了手了。丁美兮见李唐不动,拉起他的手又朝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之前淡淡的印记变成了血红色。丁美兮把头发胡乱扯下来两绺,拿起茶几上的手机,使劲朝地上一摔,手机应声碎裂。然后,她看看门口丁晓禾安装的摄像头,对李唐说:“这个你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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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晓禾一拐进楼道就觉察到了异常。电视的声音巨大,却无法掩盖李唐怒气冲冲的叫骂声。
“查查查,就知道查!迟早查得家破人亡!不想过,都别过了!”
话音未落,咣当一声,从门口飞出一个东西。丁晓禾走上前去一看,正是他前几天安装的摄像头。转身再看,家里更是一片狼藉。披头散发的丁美兮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仿佛一尊泥像。
李唐喝得满脸通红,指着丁美兮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说,我不说,这种事就没人知道了?丁晓禾看不见,还会有丁大禾,谁也不是瞎子。今天是他,明天就是李小满。我要是她,就会当面问问你这个当妈的,不让她早恋,自己在外面倒不闲着,十几年前的男人都找上门来了!”
“你醉了。”丁美兮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醉我也不敢说!十几年前我管不着,你爱和谁和谁,现在你是我老婆,我管得着,还管得住吗?”
丁美兮木然地将头发捋到脑后,不经意间露出了脸上的几道手指印。抬眼看到门口的丁晓禾,她也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淡淡地说了句:“回来了?”
李唐朝门口斜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丁晓禾,起身晃晃悠悠地进了卧室,狠狠关上了门。该看的该听的,丁晓禾都看见听见了。最后一个谎也圆上了,李唐躺在床上略略松了口气。
客厅里,丁晓禾穿过一地碎片和那张四分五裂的合影走到丁美兮面前,强忍着眼泪,轻轻地说了句:“姐,对不起。”半个小时后,他拎着一个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李唐和丁美兮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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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段迎九坐在办公室,反复思量和丁美兮的每次接触。门外,丁晓禾落寞的身影一闪而过。段迎九愣了一下,起身出门,叫住了他。丁晓禾确实不会撒谎,面对段迎九,他的脸上写满忧愁。
段迎九走到他身边问道:“心里有事?”
“我……”
没等丁晓禾说出个所以然,段迎九就招呼他说:“跟我来。”
回到办公室,段迎九打来开水,泡了满满两大杯茶。“你别看我茶杯茶碗不专业,茶叶可相当不错。汪洋给的,一般人我还真舍不得往外拿。不过你晚上要是失眠就别喝了。”
丁晓禾接过热茶,轻轻说了句“没关系”。话一出口,段迎九马上跟了一句:“反正不喝也失眠是吧?心事就像药片,吃不吃,它都在那。还不如吃了,反正就苦一会儿,苦完了就完了。”
丁晓禾抿了一口热茶,想说话,又像是在打腹稿。段迎九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说它像伤疤也行。现在怕疼,不管不碰,等化了脓再开刀。索性挑破了用酒精擦个透,第二天就好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我怀疑我姐夫。他和我姐,有问题。”丁晓禾组织了半天语言,最终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说了出来。
段迎九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有些意外地问:“什么问题?”
“具体的我也说不出来,我就是觉得……”
“你觉得?直觉这种女人才相信的东西,你也觉得靠得住?”段迎九看着欲言又止的丁晓禾,停了片刻后说道,“证据。你给我证据,哪怕就一个,我就听你的,没证据就不要说话。”
“我怕万一……”
“你是怕他们有事,还是怕你自己被调出专案组?”
丁晓禾沉吟了一下,低着头说:“都怕。”
段迎九看了他一会儿,说:“立案侦查,就算我不要证据,汪洋也会要吧。”
丁晓禾站起身来:“懂了,我先出去了。”
“等等。”段迎九又叫住了丁晓禾,“黄海和朱慧的事情,你不知道?”
“他们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嗯,挺突然的,还是让当事人自己和你说吧。”
丁晓禾听得云里雾里,但第二天一早谜底就解开了。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放了一张红色的请柬——笑脸写满幸福,笑眼里含着甜蜜,弯弯的嘴角挑着快乐,朱慧和黄海共邀您参加我们的订婚礼,庚子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八点整,宸州洲际酒店,美好时刻,期盼光临,送予新郎新娘一份最珍贵最美好、最甜蜜的祝福!
丁晓禾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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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上班的丁美兮和上学的李小满,李唐回到家,反锁门窗,仔细地搜寻起来。花盆、鱼缸、酒柜、墙角甚至墙上的钟表和电视背后的狭缝,一切可能藏匿窃听器和摄像头的地方,李唐都逐一找过。丁晓禾人虽然走了,但他的东西有没有留下来,谁也说不准。
卧室、客厅、厨房都搜完了,李唐最后走进了李小满的卧室。女儿大了,这个房间他平时不怎么进来。让李唐没想到的是,平时那么爱打扮的李小满,房间居然这么乱。本来就对这间屋子不太熟悉,再加上乱,李唐一时都不知该从哪儿下手。刚迈了一步,他就被扔在地上的一件白色胸罩挡住了。李唐下意识地捡了起来,看了看印在上面的hellokitty,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好。想了想,还是放回地板上吧,这样至少李小满不会发现有人来过她的房间。
搜寻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发现,李唐都快要放弃了,忽然发现写字桌下面的一个抽屉上着锁。对李唐来说,打开这种级别的锁,根本用不着钥匙。抽屉里,放着一包细烟和一个小小的打火机。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拍立得照片。李唐拿起来看了看,照片上,李小满靠在一个黄毛小子的肩膀上,背景是鼓浪屿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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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美兮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遇见火传鲁,还是在学校里。从他身边经过时,火传鲁正在和另一位学生家长聊天。丁美兮故意视而不见,但还是感觉到了火传鲁炙热的目光。
但更让丁美兮没想到的是,火传鲁竟然在洗手池旁边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她。丁美兮费了不小的力气,才甩开那钳子一般的拥抱,压低声音说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面容憔悴的火传鲁神经质般地喃喃说道,“见你的第一天我就疯掉了,你别不理我行不行?以前你那么好,说翻脸就翻脸,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小满的爸爸威胁你了?”
丁美兮不想与他纠缠,往外面看了一眼,甩了一句“有人来了”,便趁其不备迅速离开。但火传鲁竟然像着了魔一样,放学的时候,他竟然直愣愣地等在学校门口。大庭广众之下,丁美兮不敢过分刺激他的神经。她从火传鲁身边走过,虽然没说话,但明显放慢了脚步。
火传鲁立刻跟了上去,极其诚恳地说道:“你说过,你丈夫对你不好,我能比他对你好一百倍。为了你,我可以离婚,只要你一句话。上午在楼道,你应该听见了,小火的妈妈没来开家长会。其实她不是加班,我们分居了。我把咱俩的事情都跟她说了,但她不知道你是谁。我一直在等你,我快死了。求求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和我吃顿饭,我有话想要说给你听。”
丁美兮本想拒绝,但就在这时,一位同事从不远处路过。她只好微笑着答道:“好啊,今天我有点事,改天,好吗?”
火传鲁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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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李唐只做了一锅西红柿鸡蛋汤,其余都是外卖。他一边给女儿盛汤,一边说:“今天太忙了,凑合一顿吧。”
“天天外卖我才高兴,哪个菜都比你炒的好吃。”李小满吃得不亦乐乎。
李唐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女儿,幽幽说道:“你这么挑食,以后还是得找个会做饭的男朋友。”说着,他凑到女儿跟前,小声问道:“最近,谈恋爱了吧?”
李小满看了他一眼,又把脸埋在了碗里。
“恋爱的人身上有味儿,我能闻出来。”李唐进一步诱导,“我又不往外说。想想看,我要是告诉你妈,现在就是她拍着桌子来问你了。”
李小满哼了一声蹦出来俩字:“诈我。”
“都高中生了还不谈恋爱,谁信哪。”
李小满顿了顿,露了一句:“有个男的喜欢我,我没答应。”
“演技不错,骗你妈是绰绰有余了。”
没想到李小满眼珠一转,抬头说道:“演得好不好,得看别人信不信。你们俩其实没必要那么演,挺累的。”
“说什么呢?”李唐没想到,刺探女儿的消息,反倒被将了一军。
李小满看着李唐,用平时少有的认真表情说:“你喜欢我妈比我妈喜欢你要多一点,我知道。小舅搬走那天,你俩打架,其实我也看见了。昨天夜里我想过了,你们要是离,我还是选择跟着我妈。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咱俩要是都甩了她,她会受不了的。”
李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一直觉得李小满天真幼稚,还有点二,没想到她还有这么细致入微的一面。这些年,他和丁美兮之间,真真假假,虽然尽量瞒着,但恐怕李小满也觉察到了不少。想到这些,李唐心里越发觉得愧疚和无奈。他想说点什么,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就在这时,丁美兮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李小满一看见她,马上起身进了卧室。丁美兮顾不上理会她,直接凑到李唐跟前说:“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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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丁美兮发来的饭店位置,火传鲁既兴奋又忐忑。走到包间门口,他先停下来,用手捂住嘴,检查了一下口气,这才敲门进去。
等在包间里的,是翻滚的火锅和各色菜品、海鲜,以及吃得满头大汗的李唐。看见火传鲁在门口进退两难,他指了指旁边的座位,然后递过去一部手机:“打开。”
火传鲁慢慢坐下,打开手机,看见了视频中憔悴的丁美兮。“我有孩子,你也有孩子。我有家庭,你也有。咱们不要再骚扰对方了,可以吗……”
视频的声音很小,加上手机的杂音,火传鲁几乎把耳朵贴在了手机上,还是不能完全听清丁美兮说的话。旁边的李唐,一边嚼着涮肉,一边给他复述:“可以吗?求你了,别毁了我,别毁了我的家。”
一阵热气扑过来,火传鲁的眼镜蒙上了一层白雾。李唐用筷子扎透了一颗牛肉丸,举起来咬了一口,看着火传鲁说:“你戴个眼镜,好赖也算个文化人。有句词儿是怎么说的?项庄舞剑。以前你总去我家接孩子,上下楼我还给你让过路。你这样的好爸爸也会勾引别人老婆,嗯?今天要是鸿门宴,你是不是就一剑把我扎了?”说着他又扎了一颗牛肉丸,朝火传鲁一指:“吃呀,这牛丸都是现打的。这几个大螃蟹都是提前点好的,你挺有钱的呀。来了就能吃,是团购的吗?”
“你动手了?”火传鲁木然地问道。
“你说什么?”
“别打她了,行吗?我发誓,再也不去骚扰她了,我们再也不见面了。我求求你,别动手,别打她。”
火传鲁越说越激动,忽然低下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李唐刚打开一只肥硕的螃蟹,听着火传鲁的哭声,一时觉得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