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遥想找的人不在分舵里,他自然是出了一趟门,有白狼跟豹在,要找人易如反掌。范遥非常简单的在离分舵不到一哩路的某间茶屋,找到君沁与柳夕蕖。
一见到两人,范遥边落座,开门见山道:「大哥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不过内力耗尽会再虚弱几天,得好好休养回复。所以──嫂子,我需要妳帮忙照顾他。」
柳夕蕖听到杨逍的状况好多了,才刚松口气放心下来,突然被范遥这后面一句打个晴天霹雳,连手上的茶都没拿稳,溅了半杯出来。
「!?」
柳夕蕖无法理解范遥怎会得出这个结论,当场错愕的反应不过来,又听到范遥喃喃着说道要再准备间房间才行,或许要把郡主塞给教主才行之类的话,看起来十足认真,赶紧打断他的思路,「请等一下,范右使──」
「叫名字。」范遥纠正。君沁闻言悄悄轻笑。
「──范右使。」柳夕蕖直接无视范遥的要求,续道:「你们明教人这么多,为何就一定要我去帮忙照顾呢?」
范遥小小哀怨了下柳夕蕖无视自己的小愿望,回道:「没人。」看柳夕蕖露出她不信的表情,范遥又解释道:「更正确来说,不是没人能照顾,而是没人能让大哥安份的休养。大哥向来教务优先,他现在伤势无碍,想必又会去忧心教务吧。一般教众可没法让他放下手中公务,而教主也不可能一直盯着他。所以只好找个他没办法拒绝的人。不悔姑娘太远了,还怀有身孕不方便,所以只剩嫂子妳了。」
「你不是也在吗?」
「大哥不在,我得去帮教主。」确实是个正当理由。
「但我可没打算跟杨逍表明身分。」
「表不表明都无妨。」范遥道:「嫂子妳是我的客人,无论如何大哥都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妳以礼相待。」
「但若他赶我走──」
「无视他就好。妳硬待着,他也不能拿妳怎么办。明教教规有言要尊重妇女,他不会为难妳的。总而言之,我大哥没人盯着一定不会安分养伤的。在麻烦妳多照顾了,毕竟,只有妳的话会有效果。」
柳夕蕖两难。
她没办法立刻回答。
她其实原本是不想来明教的。当时君沁要把她送来明教的时候,柳夕蕖本人是反对的。她自己身为峨嵋派弟子,却跟对立面的明教高层有染,内心虽从不后悔当时的决定,但对辜负师父的费心教诲与爱护,她是愧疚的。所以即便有了女儿不悔,她也不愿向杨逍求援,更不愿踏入明教领域那怕半步。
她以身为峨嵋派弟子为荣。
所以她愿无悔承受师父不原谅她的怒火。
她愧对师父与门派,认为自己无法获得幸福,是自作孽,理所当然。
但她的女儿,她疼爱的女儿,没有必要同她如此。那孩子本该在父母羽翼中玩耍成长,却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少了父亲的爱,更甚至,永远失去了母亲的爱。
她还记得,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第一次拿到有关不悔的情报时,看到纪录上不悔与无忌万里迢迢,费尽千辛万苦与劫难才跟杨逍碰面时,心里那心疼孩子们受苦的疼痛。
君沁当时谈起要来明教的事时,她犹豫不决,不敢踏出那一步,是向来顺从内心的君沁,简单的一段话突破了她岌岌可危的坚持。
『晓芙,现在,在这江湖里,妳还挂心的事物,不都在明教里吗?灭绝师太已亡于万安寺中,而妳本就对峨嵋派掌门并无太多欲求,该还给峨嵋派的,妳也用命全数归还了,这样的话,峨嵋派对妳来说,还有回去的必要吗?十年了,纪晓芙已死已经过了十年了,妳不再被「纪晓芙」这名字给束缚。妳女儿不悔都亭亭玉立的嫁人了。妳为何不放下心里的结,直面去面对妳的祈望呢?』
她的祈望。她死前未能达成的祈望。是不悔,是杨逍。若说她不曾想过与这两人一同生活的片段妄想,是骗人的。
她想曾,她想。
是阿──她想。
纪晓芙已死,但柳夕蕖还活着。纪晓芙没办法做的事,柳夕蕖还有机会去完成。
上天给了她一次机会,她是该「不悔」。
「看来妳同意了。」
范遥看柳夕蕖犹豫两难,便贴心的等着让她思考,等到柳夕蕖目光逐渐坚定些许,才出声搭话。
柳夕蕖没好气地瞥了范遥一眼,觉得总是让他顺心有那么点不愉快,便想稍稍刁难,道:「我不会跟杨逍表明身分的。我会跟他说是因为你拜托所以才去照顾他。」
「随妳。」范遥耸肩,这对他根本够不上威胁,「我送了他能转移注意力的『小礼物』,妳只需帮我让大哥好好吃饭好好喝药好好睡觉就好。至于妳要不要跟他相认,取决于妳的意思,我不会干涉。」
柳夕蕖看范遥没有打算要强迫她与杨逍相认,便放心了些,当年因为她的任性而造成了无回的后果,她确实心里有些对杨逍过意不去,现在要她跟杨逍相认,她多少尴尬后怕。
不过她从没想过,范遥给杨逍的「小礼物」里,会将杨逍的注意力从公务全转向当年蝴蝶谷的事件上。
范遥在心里表示,嫂子妳也是礼物之一,妳不愿相认无妨,反正大哥若察觉了要认,妳也躲不了。
于是,当杨逍从深眠中再度悠悠转醒时,床边的人不仅换了一个,而且还是让人料想之外的人。
不是范遥、不是张无忌、也不是教里任何的一个人。
而是那名跟他几乎没甚么交集的姑娘,在元帅府里遇到时,基于礼他们会交谈几句,但也仅此而已。
是柳夕蕖。
现在出现在这里,让杨逍稍微有些反应不过来。
见杨逍醒了,柳夕蕖放下手边打发时间的书卷,拿了杯水走过来要扶杨逍起身,不过被杨逍一抬手制止拒绝了柳夕蕖的搀扶,自行起身,还是接过水喝了一口。
「范右使呢?」杨逍问道。
「范右使他去帮你们教主处理公事。他说教主又要忙教务又要忙着煎药,他去给他分担一下,还有教里大伙都忙,没多余的人手能调用,所以麻烦我来照顾杨左使你。」柳夕蕖将范遥早在一时辰前就先想好的答案原封不动说给杨逍听,同时在心里暗忖,范遥真的很了解杨逍,十分清楚他会问什么。柳夕蕖一边说着,一边端药过来,「大概一柱香前张教主有来过,见你未醒,便只留下药交代我一定要让你喝下。」
杨逍点头,伸手接过柳夕蕖手上的药,默不吭声的一口灌下,交还空药碗,「麻烦夕蕖姑娘妳了,我这边不要紧的,不劳如此费心。」
这反应还真是──全被范遥料到了。
「范右使说过你一定会赶我走,看来他说得不错。范右使特别交代,还让我如实重复一点话──」柳夕蕖笑道,语气轻快,掺了点事不关己的轻松,重复了一次范遥的话,「『我大哥没人盯着一定不会安分养伤的。药一定要让他准时喝,饭也是要准时吃。教内公务不准让他碰。除了我跟教主,别让任何人进房吵我大哥。谁不听话喊我,我让他们闭嘴去。』」
「──这家伙──」杨逍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明明受了伤最不安份的人,就是范遥自己本人。
看到杨逍那想怒却又怒不起来没好气的表情,柳夕蕖莞尔,突然有点好奇若这两人吵起来,杨逍的神情是不是会更放松些。
柳夕蕖道:「范右使交代我即使被你赶出去也当作没听到。他说你不会为难一名女子。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顾你。」
还真是安排交代的妥妥当当,杨逍怎样都无法强硬的把人赶出去,不管怎么说,这姑娘都是范遥的客人,而且范遥看着也是挺照顾她,要是柳夕蕖去找范遥说了些什么,接下来范遥又要来烦他三天三夜了,那家伙记仇的呢,就算不是现在来烦,他之后一定也会找时间补上。
杨逍无言以对。即使不太情愿,还是就这样接受了范遥任性的安排。
「那夕蕖姑娘请便吧。千万不要让自己感到不方便了。」
于是接下来杨逍在养伤的日子里,白天柳夕蕖都一直陪侍在侧,入夜就寝时刻范遥会来换班,毕竟范遥忙完还是要回来睡觉。本来范遥是打算干脆让大哥嫂子一间的,他还可以愉愉快快的跟君沁窝同一床上,不过柳夕蕖本人反对,范遥只好妥协把君沁让给嫂子。
呜,嫂子都跟我抢沁儿,大哥你什么时候才要把嫂子认回去?
范遥心里苦,到也不敢真的说出来。晚上回房间跟柳夕蕖换班之后,就例行的拿《易筋经》当摇篮曲,把杨逍弄睡之后再偷偷用《九阴真经》润一次杨逍的脉,都搞完之后就溜到屋顶上睡觉去了。没留在屋里睡纯粹只是他隔天起的非常早,通常天还没亮他就起了,怕起床后的声响会吵到杨逍休息,而且他是挺喜欢待在屋顶吹风的。
因为范遥这样早出晚归,有时候还能整天看不见人,所以到头来,最常陪在杨逍身边的,还是柳夕蕖。
这两人不是很常交谈。柳夕蕖本就是文静的个性,先前一人在房里时还能稍微练练功,不过现在杨逍也在,为怕被对方发现什么,只好跟暗部们要了几本书,当作打发时间。而杨逍也不算是话很多的人,再加上他身上有伤,绝大多数的时间不是在闭眼休息或运气调养,便是拿着纪晓芙的生活情报慢慢细读。
起先柳夕蕖不知道他在看甚么,但她察觉杨逍阅读的速度并不快,在阅读时的神情也放松,偶尔会随着阅读的内容时而眉头深锁时而会心一笑,看起来是十分享受阅读的时光。
这是好事,毕竟杨逍眼里少了那抹郁色。
某天柳夕蕖在给杨逍送药的时候,还是好奇地问了。杨逍回道是亡妻生前的生活记录,这让柳夕蕖闻言一愣,差点忍不住眼泪。她这才知道杨逍每日细读时的神情柔和,都是为了谁。
大概过了一周,那份纪录终有看完的时候,即便知道这纪录的最后便是纪晓芙的死讯,杨逍还是看完了。
但他看完后最先觉得不是哀愁难过,这毕竟是已知的结局,早有心理准备,他本是打算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一切,但察觉了这最后一张纸的异常后,打破了他原先的冷静。
并不是说这纪录内容与他认知的有所出入,而是他这些天一路看下来,在看到这最后的死亡纪录时,很明显地感到了不协调的感觉。
杨逍首先拿了这纪录给一旁的柳夕蕖看,问道:「夕蕖姑娘妳有觉得这纪录哪里不对劲吗?」
柳夕蕖突然被这样一问,内心一惊,故作证定回答:「这纪录那里有问题吗?我看不出来。上面不是写着这纪姑娘已死吗?」
杨逍没注意到异常。他向来只特别注意范遥的反应,毕竟这家伙谎言说得太自然,不仔细注意察觉不了。
「对,没错,这不是问题。」杨逍说道,拿了另一张给柳夕蕖看,「那这个呢?」
柳夕蕖也跟着看了下纪录纸张,不明所以,「嗯?我不明白。这到底怎么了?」
「范右使说,他派人跟着晓芙多年,这纪录一直都是由同一个人所书写,但唯独这最后一份,是不同人的字迹,不仅如此,这墨迹跟其他张比起来新太多了──再说这字迹,我很熟。」杨逍边说边起身,拿起外衣披上,准备出门。
柳夕蕖急忙阻止他,「杨左使?你要去哪?你还不能离开──」
「去找人兴师问罪。」
杨逍一推开门,根本还没跨出去,屋顶上便跳下一人,那人说道:「杨左使,主人吩咐过不能让你出房,还请你见谅。若有任何需求,请由我等代劳。」
看着暗部,杨逍也不勉强,说道:「那好,去把范遥找来,我有事要问他。」
聿稍一躬身,先请杨逍回房后,这才隐去身影找人去。
范遥接到杨逍找他的消息时,正值未时,他正把药汤们玩出花样来,打算揉进面团里做成药草糕,好不好吃不知道,反正也不是他吃。手边放着原本是杨逍在处理的前线战报,心不在焉的看着,听到杨逍找他,范遥眨眨眼,露出灿笑。
可总算。
前线战报以最快的速度翻完,让来传讯的聿接替帮看药炉火侯,范遥往杨逍房里移动的途中,想着该如何应对杨逍。
就算是有打算给杨逍好消息,但在这之前,还是要把杨逍弄的心烦意乱才开心。
进门前,范遥还是整整心态,用一脸不明所以的无辜表情进了门。柳夕蕖见范遥来,便先移动到另一边卧榻看书。
「大哥你找我?」
杨逍指着床边的椅子命令道:「坐。」
范遥面不改色,手上到是挺诚实,默默把椅子拉离床边了些,才坐下。
杨逍瞇眼,「哦?躲我?也就是说,你确实做了甚么亏心事吧?」
「才没有。」范遥没说谎,这事他做起来心安理得,毫不亏心,甚至还觉得自己做的不错,不过这跟会不会惹到杨逍是另外一回事,「你看起来就是在生气,我避着先。」
「你的这份纪录,并非完全符实,你是想藏甚么?」
「我没有。」
范遥语调肯定。
但杨逍根本不信。
「你没有?」杨逍把那最后一份纪录拿过来,「这些纪录里,唯独这最后一份是你写的,难道不是因为你想瞒着什么所以才亲自动笔?而且这墨可比其他张新太多了。你修改了甚么?原本的纪录呢?」
范遥瞇眼乐笑。看吧,这么明显的提示,要是没察觉杨逍也不用当光明左使了。
只是现在范遥就是想闹闹杨逍,自然不会干脆的承认,似真似假的说道:「你说得不错,那最后一份纪录确实是我写的,但那是因为原本跟着纪姑娘的暗部我派去跟小教主还有不悔小姑娘了,以确保他们能安然的到你身边。既然负责写的人都不在了,自然是我来补这最后一份。」
「你会因为这种原因就自己动笔?你的人只是离开,而不是死了。让他写这最后的纪录又有何不可?你亲自动笔的原因,是因为你的部下并不知道当时他离开后,你独留在蝴蝶谷里又做了什么。」
「──我做的事我都写了。我之后也就挖了个墓,那墓你去蝴蝶谷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
确实,杨逍曾亲眼所见。但他也清楚范遥向来都是计划完善的人,很少落下把柄给人抓,所以在没有任何提示下,几乎不会察觉范遥有做过小手段或是其他异常的地方。
当时杨逍接受了纪晓芙已死的事实,不代表他现在还会这么认为。
「你之前说你当时去蝴蝶谷是为了给赵敏取药,正巧偶遇晓芙。现在你承认你派人跟着晓芙,那你当年会去蝴蝶谷的真实原因,绝不可能仅是去取药。说实话,你,是得知了晓芙受伤才去的吧?」
「────」范遥笑而不语。
「遥弟,你真认为你瞒的了我?在你自己已经招了一半的时候,你真认为我会信你那些话?」
范遥自然是知道杨逍绝不会信,但他继续微笑装傻。他有点想知道杨逍到底推测到何种地步。
杨逍续道:「教主说,你介入了灭绝师太对晓芙打出的那一掌──」
范遥简单应付着,「恩,是阿。」
「而你说你没成功阻止。」
「恩。我是这样说过。」
「那之后呢?」
「教主当时也给纪姑娘诊疗过了,说是心脉全断,并无获救的可能。」
「那是教主说的。那你的判断呢?」
这问题犀利,范遥笑了。
但他没有回答。
杨逍轻蹙眉,沉声,「遥,我要听你的答案。」
那是警告。
杨逍没什么耐性陪他在这兜圈子。
「我的答案?」范遥道:「我还没想好呢,你再多问几句吧。」
杨逍真想揍他了,怒极反笑,「欠揍了是吧?你既然无心想认真的隐瞒,就别浪费时间与我周旋了。你知道我会发现你所隐瞒的事。你是故意的。老实招来,晓芙最后到底怎么了?」
「死了。」范遥眼都没眨,回答的干脆。
一旁的柳夕蕖听到这答案,整个人顿了下。是阿,现在还活着的并不是「纪晓芙」。
杨逍实在不信这答案,紧锁着眉,思考着要怎样才能让这烦人的义弟将真相全盘托出。
范遥注意到杨逍不耐烦的一缕杀气,总算愿意不跟杨逍过不去了,轻笑承认,「老实说,若非你这回受伤,不然这事我还不想这么早让你知道。你说对了,在我把纪录给你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要继续瞒你。那页上相同的内容,自然是有暗部抄写过的版本,但这次,我是故意将内容重抄一次的。我知道你会因此而察觉出异常。这不过是我的小小游戏,你若不疑,这事我就打算延到很之后才要跟你坦白。」
「你到底瞒着什么?晓芙最后到底怎么了?老实招来。」
范遥反问:「大哥,你推出了多少?你够了解我,那么答案你应该心里有底了。如同你所说,我确实是因为得知了纪姑娘受伤才去蝴蝶谷的,那之后碰上灭绝师太只是碰巧,但纪晓芙是我嫂子,我怎可能见死不救?」
「但你刚说『死了』。我虽不信这答案,可你在说的时候,并不是将这答案归做谎言,你是真的这样认为。」
范遥愣了下,没想到杨逍竟然看的这么透彻,原本的笑更加柔和,少了玩闹的嘻皮笑脸,语调清淡,到比前面认真可信许多。
「纪晓芙早于那日便已经死了,现在还活着的是其他人。」
这回换杨逍一愣,反应过来后轻抽一口气,「难不成真的──」
「大哥你不夸我吗?」范遥笑问。
杨逍没好气的瞪他,「废话少说。」
「所以我说了这回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你真的得谢我。」范遥起身伸个懒腰,神情放松,笑道:「这是最后的提示了,我不会再多说,接下来看你本事。我炉上还有药在煎,怕糊,先回去了,等等再端药过来。」
「先说。」
在这种关键时刻,杨逍怎可能让范遥跑掉。
范遥也没有要卖关子,离开前干净利落的丢下一句。
「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蝴蝶的赠礼,此刻归还于你』。」